第七章 夜白(一)
“好辣!這是什麽東西?”夜白拚命往外吐著口水。
“酒。令尊和為師都喜歡的東西。”柏楊道長往地上祭了三遍,淡淡的說道。
“可我爹說,酒是世上最美味的,比烏梅漿和紅棗乳還好喝。”夜白將信將疑的望著師傅。
“你爹說的沒錯。酒有豐富的味道。”柏楊道長啜了一小口,“酒的味道,和你心境有關,和——命運有關。你若開心,命運和順,酒便是甜的;你若煩惱,命運坎坷,酒便是澀的;你若憤怒,酒,也許就是灼心的。”柏楊道長端舉三次,敬敬麵前的墓碑,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老友敘話。“小小年紀便嚐到家破人亡的滋味,這酒,當然苦的很。”
“可是我明明覺得就是很辣。”夜白倔強的說道,他知道師傅最後一句在說自己。
“再給你爹磕個頭。”柏楊道長避而不答,口氣不容抗拒。
麵前是個空塚,連衣冠都沒有,隻有一副夜叔郴的畫像——那是他送夜白上山的時候夫人塞給他的,沒想到竟成了來過這世上的唯一痕跡。
夜白聽話的磕了三個響頭。
一老一少,一坐一跪,在神龍頂最西麵的山凹裏待了許久。在新帝抑道重釋,隻有他夜叔郴膽敢將雲遊的柏楊道長留宿旬月之久。耿直謹慎,迂而不腐,這是柏楊對好友的的中肯評價。麵對好友在刑場遇難,空有一身武藝的柏楊對自己飛花劍的名頭第一次覺得羞愧難當,隻能對著昔日好友的空塚獨斟獨飲。本能的謹慎錯失了一閃而逝的機會——以他的劍,足以擋下劊子手的大刀——柏楊道長心裏異常自責。其實即便是搶下了人,也出不了城,尤其還帶著小夜白,最後的結局可能是三人都命喪西陽城。現在的結果可能是最好的,起碼,夜家還保住了後人。盡管如此,柏楊依然為自己那一瞬的猶疑愧疚不已。他帶著夜白在空塚前連續祭拜了三天,今天還破天荒讓夜白喝了一口酒。
一個人的力量,有時候是那麽渺小,哪怕是他飛花劍。柏楊又啜了一口酒,當他把酒葫蘆再度遞過去的時候,夜白頭搖得像撥浪鼓。
這一切,都被柏嶽看在眼裏,他明白,自己這個一向自負的掌門師弟這次受的打擊不小。
“掌門師弟,這是這半年來的收支明錄。”柏嶽遞上一本泛黃的冊子,“觀裏的積蓄,已經所剩不多了。”
“又沒有外人,掌門就別叫了。”柏楊翻翻賬簿,眉頭皺了起來,“支出這麽大?”對於錢財一類的打理,他實在不如師兄精明。
“師弟外出多日,可能有所不知,近日山下幾個村子都有瘟疫,村民都跑到觀裏求救,這些藥材花費,都不是小數目。”柏嶽回道。“現在各地都有類似情形,藥材稀缺,價格比往歲貴了不少。”
“一路上也聽說了些,”柏嶽收起賬簿還給師兄,“世道紛亂,到處都不太平。該救的還得救,咱們的衣食開支,再緊縮一些吧!”
“師弟宅心仁厚,咱們節省一些自當不打緊,隻是接下來幾個月的月錢,也是不夠了。”柏嶽提醒道。
“到這種程度了?”柏楊道長有些吃驚,“去年一年收成很好,加上往年的結餘,應該比較寬裕才是,縱然有不少的賑災濟貧,也不至於連月錢也成問題了吧?”
“師弟,前年你閉關三月,觀裏的封田被官府收回大半,而且都是好地,現在的封田已經不足原來的一半了。加上近年來村民收成不好,許多農家子弟上山求入觀收留,光是近日附近遭受瘟疫的村子就有數十人央求入觀,為兄見這些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往歲豐年之時也沒少到觀裏進香,為兄可憐他們,便自作主張將他們留下了,編在山字輩裏。這觀中人口徒增兩百餘人,若不是去年收成尚好,早就支撐不下去了。”柏嶽搖搖頭,心道,“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扶危濟貧本就是我青陽觀之本分,師兄處置的很好。”柏楊忽然想起來是有這麽回事,自己出關後,師兄立即就稟報過。“難為師兄了。”柏楊拍拍師兄的肩頭,有些歉疚。他醉心武學,對柴米油鹽這些瑣事一向不大操心,全由師兄打理,實不知觀裏的情況已經窘迫很久了。
“往後月錢暫按七成發放,掌門意下如何?”柏嶽頓了頓,不等師弟回答,繼續說道,“再往後,是不是該多收門徒收取學費,以充實觀庫?否則長此以往,僅靠封田不足以支撐這麽大的開支了。”
“月錢就按師兄的意思辦。”柏楊點點頭,“大家夥上山做道士,大多都是附近的貧苦子弟,衝著可以減免徭役來的,豈有再收學費之理?”
“有度牒的自然不收學費了。為兄意思是對那些不願出家入道的俗家弟子,僅為修習祛病長生之道、習武健體之術而來的,收取一些費用也是合理。”柏嶽說道。
“先師創立此觀,本為造福鄉鄰,不論施診用藥,授習武技均分文不取,近百年來俠名廣傳,豈能到吾等不肖後輩手裏,成聚脂斂財的工具?”柏楊艴然不悅。
“此一時彼一時也。彼時封地充足,自給自足尚多有存餘,自可以多做善舉,可如今——”
“如今糧米不豐,就可以了麽?不是還有近一半的封田可耕?我該去練劍了。”不等師兄說完,柏楊打斷了他的話頭,“小白,取劍!”
夜白應聲走了進來,替師父取了烏木劍托上的長劍,立於一旁。
“隻是收取合理費用,有何不可?觀中上下一千餘張口,不增加進項,難道坐吃山空麽?”柏嶽提高了音量,仍試圖據理力爭,“中都觀、東和觀收徒賣藥,也沒見墮了清名!”
“師兄是眼紅他們發了昧心財麽?”柏楊從夜白手中接過劍,走到門口,回頭冷冷說道。
“為兄是為青陽觀著想!”柏嶽目光直視掌門師弟,眼神裏毫無懼意。
“我青陽觀絕不容此等行徑!此事休要再提!”柏楊跨過門檻,出了議事閣,大步朝後山走去。
近來諸事不順,盡管定力修為極為深厚,柏楊依然有些心緒難平,隻有練劍才能讓他徹底放鬆,忘我。
神龍頂後山有一塊天然的石台,極為平整,石台一大半凸出山體之外,下麵是空空****的深穀,常年雲霧繚繞,宛如仙境。從很遠處望去,像極了鷹嘴,因此稱為鷹嘴岩。立於石台之端,整個神龍頂、青陽山盡收眼底,端的是雲從身邊過,蒼鷹腳底飛,膽小之人到此,難免心慌腿軟。此地隻有掌門及其親傳弟子方可以上來,人跡罕至,清靜高曠,是冥想練武的絕佳之地。
夜白剛開始的時候是決計不敢走到鷹嘴另一端的,肆掠的山風和穀底湧起的雲霧就像妖怪的爪牙,似乎隨時都能輕易的將他單薄的身軀從平台上拽落下去摔個粉身碎骨。師父用一根繩子捆住他的腰身,一頭拴在樹上,逼迫他往前走。每前進一步,夜白的心就會跳的越來越快,他牢牢的抓了繩子,一寸一寸的往前挪動,直到眼睛能望到下麵的深穀,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心跳的似乎要從胸口蹦出,雙股不聽使喚的戰栗,接著雙腳一軟,癱坐在地上。
師父倒也不再逼迫他往前走。隻是以後每天都帶他來此,照例用繩子拴住了催他前行。慢慢的膽子大了一些,可以趴在地上爬到鷹嘴邊緣處,探頭探腦的往下張望,站起來還是決計不敢的。
“還怕嗎?”師父問。
“還有一點。”夜白怯怯的說,不敢直視師父的眼睛。
“怕什麽呢?”
“怕……怕下麵的雲裏有妖怪,會……會抓住我的腳。”夜白的聲音輕如蚊蚋。
“妖怪?”師父啞然失笑。
又過了幾日,終於可以站著立於平台邊緣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景象深深震撼了小夜白,雲層俯首,群峰跪拜,一股豪氣從丹田直衝腦際,忍不住放聲歡呼。
“還怕嗎?”師父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身後,微笑著問道。
“不怕了!”夜白很幹脆。
“妖怪呢,去哪了?”師父打趣道。
“妖怪不見了!”夜白做個鬼臉。
“妖怪住在每個人心裏。心裏沒有妖怪,世上就哪裏都沒有妖怪。”師父拍了拍胸口,樂嗬嗬的說。
從這天開始,師父反倒嚴厲叮囑絕對不準獨自走到鷹嘴邊緣三尺以內。
柏楊道長將七十二路飛花劍連使了三遍,到後來隻見衣袂飛舞,劍影紛紛,瞧的夜白眼花繚亂。跟著師父練劍已經好幾年了,這套招式早已爛熟於胸,但今天看來,除了速度快了許多,隱隱還有格外不同,但究竟哪裏不同,一時又看不出究竟。夜白凝神觀劍,一邊伸手跟著比劃。
“小白,你來!”
師父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夜白還做著一個花開枝頭的姿勢。
“是!”夜白恭恭敬敬的拱手過頭,走上平台中央,擺個起手勢,將七十二路飛花劍一絲不苟的一路使來,柏楊道長不時的出聲指點,頻頻頷首撚須而笑,顯得極是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