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虎賁(二)

再度醒來的時候,魏傳勖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的捆在軍法柱上,麵前端坐著新上任不久、方鼻闊唇的監軍胡霖。

“魏將軍,你可知罪?”胡監軍吃了一塊餅,森森的問道。

“輕敵冒進,折損三千將士。”魏傳勖歪嘴笑了一下。

“你倒識相,”胡監軍有些意外,他滿以為這位戰功顯赫的將軍一定會喊冤,不由笑了一下,一張臉更寬了。

“這不都你們設計好的麽?”魏傳勖冷冷說道,“放個假情報,借刀殺人。”

“說話得有證據,斥候可是你魏將軍的兵。”胡監軍還在笑。

“前後兩隻信號箭,為何不來救!?”身後傳來一聲怒吼,魏傳勖才發現,葉副將也被捆在身後的軍法柱上。一場大戰,渾身受傷無數,又沒有休整,他的身體機能已經嚴重受損。“此地距虎狼穀不過三裏地,我不信你們看不見信號!你們究竟是何居心!!”

“本監軍隻有區區兩萬騎兵,對麵有三萬。你當本監軍不識數嗎?”胡監軍冷眼瞪著葉副將,“去救你們,敵人乘機衝關怎麽辦?你來守嗎?”

“隻須分一萬鐵騎,裏應外合,定然能擊退那些狄夷!你分明是讓我們去送死!”葉副將斷了一臂,雙目血紅,模樣十分可怖。

“本監軍從不打無把握之仗!豈能讓士兵以身犯險!”胡監軍做出一副義薄雲天的樣子,可惜閹人就是閹人,怎麽也掩飾不了那一身的娘氣。

“你個閹賊打過什麽仗!充什麽將軍的樣子,真是笑死本將!”葉副將怒極而笑,“平日裏苛扣糧餉,這會裝什麽愛兵如子,不要臉之極,我呸!”啐出一口血痰。

胡監軍騰的站起身來,一張臉漲成豬肝色——忽然又緩緩坐了回去,摸了摸了大拇指,輕飄飄的說道,“將死之人,本監軍不與你一般見識。魏將軍,念你駐守邊關多年,也算屢有戰功,本監軍也愛惜人才,不舍得將你軍法處置,”胡監軍雙手抱拳,朝東麵一拱,“隻好將你送往西陽城,交由皇上發落了。”

“胡監軍打的好算盤,本將佩服。”魏傳勖冷笑,“先送我們入伏擊圈,等我們殺的精疲力竭,又假惺惺的派兵來援,不費一兵一卒便嚇走了敵軍。如此一來,我們落個輕敵冒進損兵折將的罪名,你撈個支援退敵的大功勞,再借趙大總管之手殺了我等,嘿嘿,哈哈,好手段!好手段!”說罷仰天大笑。

“果然是個聰明人,知道見不著陛下,哎呀,真是可惜了!”胡監軍走上前來,做出一副憐惜的樣子,“那本監軍就讓你死的更明白些,你可知道本監軍為什麽要針對你?”

魏傳勖一陣茫然。

“記得胡甲嗎?那是我親叔父。”胡監軍湊到魏傳勖耳邊,輕聲說道。

沙塵越來越濃,整個南泉關似乎都消失了,衝天翻滾的黃沙像是一道更高更長的城牆,在遠處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巍然防線。

“想不到南方也有這麽大的風沙。”鐵郎喃喃的道。

“這他娘的什麽鬼天氣?”雷火又開始罵娘。

囚車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丟的,押解的軍士打開了囚車和鐐銬,“將軍,你走吧,能不能走出這片荒漠,就看將軍的造化了。”

“你們如何交差?”魏傳勖沒有想到這些士兵竟然敢擅自放了他,一愣之後擔憂的問道。

“將軍愛兵如子,小人一向敬佩。沒了將軍,這虎狼關就是虎口狼嘴,我等早晚是個死。小人懂幽撻語,打算去幽撻做點小本生意,他們幾個也跟我一起走,再也不來邊關了。還請將軍饒恕小人等擅逃之罪!”一名身材粗壯的軍士說罷跪了下去,其餘人等也跟著跪下。

“本將軍……魏某已經不是你們的將軍了,罪人一個,用不著求我饒恕。”魏傳勖苦笑了一下。

“如果不幸被守軍抓到,我們就說將軍的囚車被沙暴埋了。”

“將軍,回去也是個死,幹脆和我們一起去幽撻算了。”另外幾名軍士七嘴八舌。

“魏某得回一趟虎狼穀,不能讓我的士兵曝屍荒野。”魏傳勖輕聲說道,“狗日的胡賊斷然不會給他們收屍。”

“將軍,這太危險了!再說你一個人,如何收拾的過來?”

“將軍,我們和你一起去!”

“沒有你們仗義相救,我必死無疑。”魏傳勖慨然說道,“如果能死在虎狼穀,倒也不枉和眾兄弟相聚一場。你們幾個,去了幽撻好自為之,切不可為虎作倀,殺我洛人,否則泉下的兄弟們自當放你們不過!”魏傳勖的語氣嚴厲起來。

“將軍大義!我等謹遵將軍教誨!”幾名軍士一起跪下。

“此地不宜久留,你們幾個速速離去。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魏傳勖說罷一抱拳,頭也不回的走了。

魏傳勖抹黑回到了虎狼穀。月朗星稀,穀中遍地死屍,儼然一個巨大墳場,腐敗的氣息令人作嘔。穀中有幾點綠瑩瑩的光,像是飄忽不定的鬼火一般,那是正在大快朵頤的野狼不時的在警惕的張望。魏傳勖從屍體中摸出幾塊火石,然後磕磕絆絆的爬到穀中一側的斜坡上。這塊穀地他再熟悉不過,好幾場漂亮的殲滅戰都是在這裏完成的,這裏曾經躺滿了敵人的屍首,如今,他的三千兄弟,也長眠於此。魏傳勖找到幾處泥土特別稀軟的地方,用撿來的刀挖開泥土。不一會,一股黏稠的黑油便冒了出來。魏傳勖一刻不停,一口氣挖了幾十處,這些油眼汩汩的往外冒著芳香的黑油,慢慢的順著山坡匯成一股黑流,在月華下閃著暗淡的光澤,緩緩的往穀底流去。

魏傳勖坐在一塊石頭上,緩一緩酸痛的胳膊。身後遠遠的望見他前幾天還在駐守的虎狼關,那裏有好幾間石屋,裏麵成桶成桶的堆滿了守關用的黑油——都是他和兄弟們一桶一桶從這裏背過去的。這些黑油,曾經讓闖關的狄夷賊子吃盡了苦頭。那時候的他們,是何等風光快活,上下齊心,同仇敵愾,整座虎狼關糧草充足,兵強馬壯,堅固的如鋼筋鐵骨。他常常帶著千人小隊主動出擊,穿過虎狼穀奇襲附近的幽撻小部落,倏然而來又倏然而去,嚇的附近的幽撻部族不得不北遷五十餘裏,龜縮著不敢出來。

馬順,寧五,周原,李拐子,本家兄弟魏承風,現在都橫七豎八的躺在穀底的某處,再沒了聲息,或許已經爬滿了蛆蟲。

“哥哥送你們上路。”

魏傳勖默念道,掏出火石,引燃了麵前的黑油。像一條極速遊動的龍,火勢夾著黑煙蜿蜒著躥了出去,在穀底又四處分散開來,成十數道更細的火蛇四處亂串,像是火龍誕下的子孫在四處繁衍。火勢引燃了屍油、衣物、皮夾,滋滋作響,焦臭味開始彌漫,野狼嚇得四處奔逃。

魏傳勖衝著穀底跪了下來,抓起一把尚在燃燒的黑油抹在自己臉上。劇烈的灼痛讓他暫且忘記了心中的愧疚與悲憤,他嘶啞著嗓子吼了一句“兄弟們走好!”,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來頭也不回的走進黑暗。

幾隻野狼聚在山崗上,隔著濃烈的煙火目送著他離去。

一串驚慌的馬嘶夾著舒陽惶急的哭喊打斷了高將軍飄渺的思緒。“快追!”鐵郎氣急敗壞的吼道,那堆死人中竟然躥起一個活的,趁著大夥都出神的觀望著遠處的沙暴,從雲坊身邊搶過舒陽,又順了一匹馬沒命的狂奔。這人動作極快,待鐵郎最快反應過來,馬已經奔出了幾丈遠。

黑風直接從樹上跳到馬背,斷刀也上了馬,雷火胳膊有傷,正掙紮著站起,“你看好他們!”高將軍衝他吼道,搶過雷火的馬急追而去。

那人騎術極好,夾了舒陽兩人一馬竟然沒有被拉近距離。高將軍、斷刀、鐵郎和黑風都死命的抽著馬屁股,五匹馬嘶叫著全速奔跑,沿著沂羅河南岸一字排開,踏出滾滾煙塵。

舒陽嚇的肝膽俱裂,馬匹的顛簸讓他五髒六腑似乎都散了開來,地上的砂石塵土在眼前極速晃動,不時的有馬蹄揚起的沙礫砸到他頭上、臉上。他雙手雙腳沒命的亂蹬亂踢,卻沒有任何著力之處,腰身被人緊緊掐住,動彈不得。

鐵郎一騎漸漸甩開了幾人,他張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向那人後心,那人揮刀格開,鐵郎連珠箭發,那人好生了得,一一揮刀格開,不過騎速也因此慢了下來,雙方距離逐漸接近。黑風催馬趕上前去,雙足在馬背上一蹬騰空而起,借著馬勢像一隻老鷹急撲過去。那人避無可避隻得揮刀來砍,黑風雙腳連環,一腳踢開刀柄,一腳結結實實踹在那人脊背。嘭的一聲,那人跌落馬下,餘勢不減,往前翻滾了好幾圈才停下。斷刀趕上前來,刀光一閃,一顆人頭幹淨利落的從脖子上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