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官府風雲(下)
但是李毅還是小看了府尊對於升官的渴望,他嗬嗬笑著看了李毅一眼,道:
“非常時候隻能用非常的手段,本官準備讓你安置兩千流民,雖然人數眾多,遠遠超出一裏的民戶之數,但是安新土地肥沃,本官再將旁邊的一些無人耕種的土地統統交給你們,相信你是絕對不會讓本官失望的。”
李文升這下子可是連臉麵都不要了,隻要是個人,都不會想出這種視人命如草芥的手段。在太平時候,安新一地足夠夠養活萬人不成問題,但是現在流賊四起,天災不斷,根本就沒有辦法安心從事生產。
而且就算是耕種起來,官府勞役頻繁,稅賦沉重,也很難養活這麽多人。李毅可以想象,這個李文升就是想要他們先安置下來,造成他已經安置好流民的假象,然後趁機邀功。
等這件事過了之後,恐怕安新的流民們就完全沒有了安定的生活,隻能淪為流民或者佃戶。
這隻能是極端陰險的人才能想得出來的辦法,這是要用數千條人命來鋪墊他的仕途,雖然沒有見血,但是李毅已經看到了屍橫遍野的場麵。
“府尊的安排,小民自當遵從。可是小民們不是保定府人,現在又在此墾田,也算是有了著落。但是種的不是自己的田,恐怕大家心裏不安,小民請願大人將分來的土地製定田契,好讓我等心安。還有每日口糧,還望大人體恤,讓我等不至於餓死。我等數千流民自當為府尊大人立長生牌坊,日夜供奉,祈求蒼天降福。”
李毅的眼圈越說越紅,語帶哽咽,最後簡直泣不成聲,嗚嗚痛哭起來。
一番煽情之下,在場的人就算是鐵石心腸也不由得麵露不忍之色。
李知府看了一眼在座的官紳,見他們點頭同意,便開了口:“既然如此,我現在就讓官吏寫契約。其餘本官答應你的東西,之後自然會送到,你等領了契約就向同伴宣講,讓他們體諒本官的難處。退下吧。”
“謝府尊大人。”見戲演完了,李毅趕緊拱手告辭,領著老族長和李四匆匆的退了出來,回去想辦法應付後麵的事情了。
等軍士退出去,李知府開口道:“此次流民大患總算是解決了,府中也能有安寧日子可過。這也是多虧了各位的相助,願意將安新之地交付流民開墾,真是至善啊。”
“哈哈,府尊繆讚。那裏賊人橫行,已成荒地,對我們也無大用。隻是這幾人真的能安置好流民?”一個鄉紳嗬嗬一笑,開口問道。
“這個不難。隻要有碗稀粥,這群流民倒是會老實許多。到時候還望各位支援點糧食,等這件事完成之後,我定會稟告皇上,讓眾位的仁義之名傳遍天下。”
眾人紛紛拱手,嘴上說著自當盡力,心裏已經開始思考,流民開墾出來的土地,該如何分配。
無利不起早,他們可不是什麽善人,沒有好處,怎麽可能將嘴裏的肉吐出去。
至於流民死活,哀鴻遍野,這等慘事本就是官府的事情,與自己有什麽關係。
一行三人走出了廳堂,老族長滿臉擔憂,張明德多了些憤怒,李毅更多的卻是悲哀。
他本以為到了保定府,就能夠獲得官府照料,大家勉強能夠活下去。
但是經過剛剛李文升的說辭,李毅是徹底明白過來,這些官紳豪強根本沒有把他們看成人。
官員想要利用他們創造政績,大戶想要安置他們避免成為流寇,兩者本著這樣的心,卻非要扯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在相互稱頌之下,被犧牲的隻有自己這些流民。
李毅可以想象,他們這夥流民要是入了安新,旁邊白洋澱的賊匪很快就會知道,到時候接連來犯,搶掠殺人,這哪裏是活命的生路,明明就是催命的死路。
可是沒有辦法,官府為的就是安置自己這些流民獲得政績,一旦安置好,邀功的文書自然就會報上去,之後自己這群流民不管是餓死還是被賊匪殺死,皆是後事。
死了一群無足輕重的流民,埋了不就了事了嗎?
整個官場已經黑暗到這種地步,怪不得後世大明如同紙老虎,很快就被農民軍滅亡。
這時候老族長歎息一聲,停下了腳步。
李毅和李四也是止不住憂愁,哭喪著臉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這到底是什麽世道,難道就沒法讓人活了嗎?
老族長臉黑森森的,一句話也沒說,長長的指甲死死掐著破木頭,眼神一片恍惚。李四看他這個樣子,沒敢言語,李毅原本想開口勸解兩句,但是話到了嘴裏,卻是說不出來。
這個時候,他們這群乞丐一樣的流民,還能做些什麽呢?還能做些什麽才能夠讓堂裏的官人老爺們發發善心,給他們一條活路?
李四再也受不了,撒潑般的道:“我們回去,給大人們磕頭,求求他們,求求他們說不定就不讓我們住進賊窩裏了。”
這個時候,他隻能想出來哀求這一條路子。
他這句話剛出口,老族長就火了。
“滾回來,你還嫌我們不夠丟臉。”老族長跺著腳,木棍在地上磕的直響,也不看別人,說:“人家已經不把我們當人看了,我們卻不能真把自己當條狗了。”
“族長爺爺,我們不求人,我們不求人照樣能活的好好的。”李毅輕輕說。
老族長扭頭看了看李毅,臉色緩和了下來。他並不是真的埋怨李四,隻不過遇到這種事他總是撐不住啊,一切都讓他絕望了,看不到未來。
好在還有李毅這個好後生在,他一方麵怨恨老天不給他們活路,一方麵又感激老天讓李毅出現在他們身邊。隻要老天能夠看見他的死活,他就發自內心的高興,有了出色後生在,一切就還是有希望的,把一切都壓在老人肩上,是沒有未來的。
老族長從心底喜歡李毅這樣的後生,但正因為喜歡,他更加想讓這些孩子們一個個都能懂事明理,長得茁茁壯壯的。
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也是他活著的全部價值。
但是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堅持,一群人從北方千裏迢迢來到保定,老天就是不給活命的機會,他還是不能夠這夥孩子們找個活命的機會。
老族長難受地從門裏走出來,站在外麵的空地上,不停地摩挲著充當拐杖的木棒。他佝僂著高大的身軀,失神地望著城外流民們等待的方向。他已經老了,也更無能了……
“石頭,你還是帶著你娘離開吧。”沉默好久,老族長開口道:“別跟著大家夥去什麽安新,到了那裏也是死路一條。你這孩子有本事,爺爺我看在眼裏呢,大家夥隻可能給你拖後腿,離開我們你獲得比誰都要好,爺爺隻希望你能帶走小玉,讓她好好活,好好活。”
說著說著,老族長再也忍不住,就蹲在地上,低傾著白發斑斑的頭顱,抹開了眼淚。
老族長一席話,使李毅隨之落淚。
小玉就是老族長的命啊,他讓自己帶走小玉,就是抱著去死的心。天底下沒有那個老翁不想看著兒孫承歡的,但是這個世道偏偏不允許,官府和大戶都在把他們往死裏逼啊。
李毅強忍住淚水,對老族長說:“族長爺爺,我知道你的心。但是不管怎樣,我都不會走的,我給鄉親們發過誓的。”
老族長用粗糙的手掌揩去臉上的淚水,說:“你要想好,官府沒按什麽好心,去了安新不知道是死是活,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你母親啊。”
提到母親,李毅有些猶豫。他能夠毫不猶豫的陪著鄉親們涉入險境,但是他不想讓母親有任何的閃失,這個女人,已經成為他最大的牽掛。
但是不管怎麽樣,帶著母親遠走高飛,舍棄老族長和一眾鄉親,李毅沒有那份鐵石心腸。
他對老族長說:“我娘最是通情達理,之前她受傷也得到過嬸嬸們的照顧,她會理解我的。而且,在我看來我等也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老族長聞言有些吃驚,問道:“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難道你有辦法?”
李毅想了想,道:“入了安新有利有弊,族長爺爺之前所擔心的,應當是糧食和賊匪。”
老族長點點頭,道:“確實如此。老夫擔心到時候我等耕種,官府卻不發糧食,讓我等活活餓死。而且安新靠近白洋澱,那裏可是賊窩,一旦他們前來搶掠,殺人放火,我等怎能抵擋?”
這兩點乃是最大的困難,一個解決不了,自己千餘流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李毅想了想,道:“族長爺爺說的極是。但是我剛剛聽說李文升還要安置流民到安新,依我看來,至少下一批流民沒來之前,他是不會中斷我們的糧食。這樣一來,我等少說也有大半月的口糧,足夠周轉。而匪患問題,在我看來編練的護衛還是有些戰力,要是到時候再對剩餘青壯多多訓練,抵擋賊匪怕事不成問題,所以老族長不用過於擔心。”
“隻要有糧可以撐到秋收,有兵能夠阻擋賊匪,我等就能在安新紮根。到時候安新百裏沃土皆是我等田產,分發耕種,收獲養家,就能夠過上安穩日子。所以,安新定居並沒有族長爺爺想的那般可怕。”
李毅一番介紹,老族長聽了也覺得十分有道理,當下臉上憂慮頓時少了許多。
“今日回去,所有人都聽從於你,要是誰敢不服,老頭子第一個敲爛他的腦袋。”老族長心裏有了生氣,連說話也是火氣十足。
李毅哈哈一笑,扶著老族長就要離去。
這時候突然有一人從廳堂走出來,叫住其三人。
李毅一看,正是剛剛在廳堂內多次為自己等人說話的王知縣。
見了官員是要跪拜的,三人剛想見禮,就被王知縣扶住。
“老丈,斷斷不可。你等艱苦,本官心裏知道,但是本官人微言輕,不能幫助你等,本官慚愧啊。”王知縣看著衣衫襤褸,如同乞丐的三人,眼眶發紅道。
李毅三人都知道他是一個好官,看起這般動情,老族長也是老淚縱橫,苦澀的道:“小人知道,小人都看在眼裏呢。大人是一個好官,我等都感激大人的恩情啊。”
王知縣平靜心神,拉住老族長的手道:“你等放心,戶籍很快就能辦好,第一批糧食本官親自去縣衙庫房籌齊。但是老丈要明白,如今官府也是不易,如今天災頻發,府中根本就沒有多餘糧食,非是我等不想救民,實在是沒有錢糧救民啊。”
一個知縣拉著災民述說苦楚,這個看上去十分怪異,但是李毅明白,這個手段實在是高超啊。
剛才李文升所為實在是傷心,幾乎不把流民當成人,這怎能不讓人心寒和憤怒。若是帶著這股憤怒去了安新,遭遇官府欺騙,恐怕會成為滔天恨意,釀成民亂,到時候流民成為流寇,保定府又生禍事。
王知縣出來為的就是安撫他們三人,不讓憤怒蔓延,也不想讓保定府再生出禍事。
李毅雖然看破,但並不說出來,他知道,這個王知縣也是為了大局著想。而且其這般做,也能讓流民好受些。
“你等先去安新,等本官安排妥當,定會去看你們。”王知縣鬆開老族長,送三人離開。
老族長則是千恩萬謝,老淚縱橫的離去。
一官一民,各有各的心酸,卻誰也幫不了對方。這等無力感,又能如何啊?
李毅上前攙扶住老族長,看著他兩步一回頭的回視府衙,不由微微歎息。
百姓遭了災,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官府身上,就算有李文升這種官員辜負他們的期望,把他們當成豬狗不如,但是隻要有王知縣這種官員在,百姓還是願意信任官府,並且期待官府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