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士別三日

快馬加鞭闖過肮髒不堪的街道,顧不得去看兩旁周圍的破爛房屋,奔出裏許,眼前一座小城堡臨著王家莊村東而建,這便是王泰祖上傳下來的莊園了。

麵南背北,三丈左右的圍牆青磚砌成,巨大的木門銅泡鐵皮,厚重皮實,莊牆上的莊丁正在懶洋洋放哨,看到王泰打馬而來,趕緊下了牆,莊門被緩緩打開。

負責莊園警戒的家丁頭目楊震遠遠跑了過來,正要去叫郎中,卻被王泰喊了回來。

“燒酒,刀,點上火盆!”

楊震趕緊遞上自己腰間尺長的飛刀,被王泰一眼瞪了回來。

“你以為是殺豬,要的是小刀!”

消過毒的小刀割開傷口,小心翼翼清除了傷口裏的鉛丸,用燒酒洗過傷口,灑上白藥,蒸煮過烘幹的布條包紮好傷口,王泰這才放下心來。

看樣子,王二的傷問題不大,修養個十天半月,就能恢複過來。

“公子,你還有這手藝?”

楊震目瞪口呆。愣頭青一樣的自己主人,還有這一手杏林之術。

旁邊的一眾家丁都是睜大了眼睛。原來,傷口是這樣處理的。

“公子會的多著呢,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王二果然龍精虎猛,傷口剛剛包紮好,已經是中氣十足,說話鏗鏘有力。

“王二剛處理完傷口,需要靜養,你們先下去吧!”

王泰擺擺手,一眾家丁都退了出去。楊震經過王二身邊時,拍了拍王二的肩膀,看起來,二人的感情不錯。

王泰洗完手,坐回到椅子上,拿出腰間的手銃,仔細打量了起來。

手銃製作的非常精美,如工藝品一般,也不知道,鄭雄是從那裏所得。擊錘的鉗口上夾了一塊燧石,傳火孔邊設有一個鐵石。扣引扳機,在彈鐵的作用下,燧石重重地砸在鐵石上,冒出火星,落入火池。火藥燒起來,便進行射擊。

這樣一來,大大簡化了射擊過程,使用起來也非常方便。要是有個兩三千人,人手兩把手銃,再配上手榴彈,在這個時代,豈不是縱橫天下?

“公子,你對鄭雄的這把手銃感興趣?”

看王泰對著手銃不停打量,王二胳膊上掛著繃帶走了過來。

“怎麽,你會造火銃?”

王泰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公子,小人那裏會造。”

王二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小人知道鄭雄的手銃是誰造的。”

王泰馬上起了興趣。沒有想到,果然是高手在民間。

“哦,快說來聽聽!”

“公子,鄭雄曾吹噓過,當年泰西的洋教士在西安府建教堂,他們家也捐了銀子,洋教士就送了他爹一把。”

西安府原來還有教士,王泰不由得吃了一驚。

“那這些洋教士還在嗎?”

王泰聲音裏有些急促。明末來華的這些傳教士,不但傳教,更是知識淵博,在數學、物理等自然科學方麵都是專家。尤其難得的是,他們會造槍造炮,十分符合時代的需要。

“有些教士老死病死了,有些回去了,還有些去了其他地方,剩下的怕是沒有幾個了。這些洋教士經常出來傳教,年前我還見過幾回。”

王泰輕輕點了點頭,看起來,得找時間去西安城一趟。動機,當然是為了造火器,說起來諷刺,但這卻是中華的現實。

至於傳道授業解惑,得先造出來火器,壯大了自己再說。

“王二,西安府的教堂,你知道地方嗎?”

“當然知道,就在糖坊街。到時候公子要是想去,小人帶路。”

“這件事倒是不急,等你傷口好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好的,一切聽公子吩咐!”

王二滿臉笑容,喜滋滋地答應。

“王二,咱們這莊子裏麵,有多少佃農,自家的家人有多少?”

二人從渭水邊回來,保險起見,王泰聽從了王二的建議,並沒有回城,而是住進了王家的莊園,以免鄭雄報複。

小心駛得萬年船,王泰可不想再被人襲擊一次。上一次是借屍還魂,這一次若是再來一下,恐怕就沒有那麽好運氣了。

“公子,莊子有佃工三百多人,農忙的時候會再雇一些。咱們的家丁有三十多人,帶上家眷,大約六七十人左右。這裏麵,有很多人都是家破人亡,隻剩下一兩個人,所以這家眷並不多。”

“王二,你還沒有告訴我,鄭雄到底是什麽身份,怎麽那些衙役也聽他的指使?”

王泰坐在椅子上,輕輕閉上了眼睛。

他倒不是害怕對方。知己知彼,才能對症下藥,這些基本的防範意識,他還是有的。

“公子,鄭雄他爹是縣衙的主薄,連縣太爺都讓他三分。不過,知縣和主薄不對付,二人明爭暗鬥,這縣裏誰都知道。”

王泰不由得頭疼。這麽說來,他是把知縣和主薄兩位主政官員,縣長和常務副縣長都給得罪了。

“公子,你也不用擔心,他們也不敢拿咱們怎樣。咱們有幾十名兄弟,刀槍弓箭,就連火銃都有。衙門要是敢亂來,殺了他狗日的,落草為寇去!”

王二似乎猜到了王泰的心思,滿不在乎地說道。

“我都死過一次的人,還有什麽可怕的!”

王泰睜開了眼睛,正色道:“王二,不要提什麽落草為寇的事,咱們有吃有喝,平日多做些善事,比什麽都強!”

國事艱難,民生凋敝,一通內鬥,最後還不是便宜了關外的皇太極之流。

不過,王二的話,確實讓王泰精神一振。亂世之秋,誰怕誰,大不了魚死網破,哪有束手就擒,我為魚肉的道理?

王二連連點頭稱是,心裏卻是奇怪。原來動不動就掀桌子、暴躁無比的王泰,似乎沉穩了許多。

夜色清冷,王泰卻睡的十分踏實。睡夢中,他還陪著女友在河邊盡情地遊玩,還和自己昔日的朋友一起有說有笑。一瞬間,去世的爺爺奶奶、父親母親都活了過來,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王泰覺得很高興,笑容滿麵,下一秒,他又為自己在高考場上解不出題而心焦如焚。

忽然,那些渭水邊衣衫襤褸的流民又出現在了他的夢中,他們形容枯槁,蓬頭垢麵,眼神呆滯,有如行屍走肉。看到了鄭雄,他們點頭哈腰,人人臉上掛著謙卑的賠笑,可憐而又可悲。

馬蹄聲隆隆,驚天動地,數不盡數身穿亮甲、頭戴紅纓暗盔的兵士揮舞著刀槍,狂呼亂叫著,直奔自己而來,他們臉上的猙獰清晰可見。

“邦邦”的敲門聲響起,把王泰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公子,起來了,官府的人來了!”

門外響起王二急促的聲音。

“官府?”

王泰微微一驚。他下了炕,穿好衣服,打開了房門。

“是不是因為鄭雄的事情,官府的人上門找事了?”

王泰輕輕皺了皺眉頭。昨天一場大鬥,雙方是兩敗俱傷,不會鄭雄動用他老子的力量,讓官府抓人吧。

“不是官府的事情,聽他們的來意,好像是稅賦的事情。”

王二滿臉的焦急,也有些惶恐不安。

“王二,收賦稅這些小事情,你怎麽看起來有些魂不守舍,難道是莊子上沒錢?”

王泰微微笑道。這些事情,王二和莊子上的人自己安排就行了,何必大驚小怪。

“公子,合著你的意思,這田賦,咱們交了?”

王二有些詫異,瞪大了眼睛。

“這是自然。種地納稅,天經地義,難道還要逃稅、對抗政……官府不成?”

王泰的話,讓王二鬆了一口氣,臉上的神色也緩和了下來。

二人來到正堂前,一群精壯的鄉間漢子手持刀槍,正在大堂門口等候,為首的正是飛刀滿腰的楊震。

看到王泰過來,楊震等人趕緊圍了上去。

“公子,要不要動手,把狗日的趕出去?”

“公子,殺了狗日的,往河裏一扔,沒有人知道!”

“就是,王家莊的銀子,怎能便宜了狗日的官軍!”

王泰微微皺眉。陝西民風彪悍,人性勇直,好尚武力,又守望相助,輕生赴死,尤其是明末這亂世,更是激發了秦人血液裏的好鬥基因。

但是,孫傳庭可是曆史上有名的猛人,手握上萬秦兵精銳不說,最重要的是,孫傳庭是個好官、清官。

王泰沒有實力,也沒有理由,去和這樣一位忠義誌士為敵。

“都散了散了,該幹嘛幹嘛,不要聚在這裏!”

王泰搖了搖頭,楊震揮了揮手,眾家丁散開立即。王二跟在王泰身後,走進了大堂。

“王二,楊震這家夥看起來挺有威望,兄弟們好像挺服他的。”

王泰看楊震雖然年紀不大,說話不多,但沉穩厚重,有些少年老成的味道。

“公子,這小子是個狠角色,一手飛刀,打架心狠手辣,豪爽講義氣,以前公子可器重他了,不然也不會讓他管著莊子!”

王泰哈哈一笑。看來,自己這前身還能知人善任,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看到王泰進來,莊子的管家忠伯、王二的伯父,趕緊迎了上去,原先坐著的身穿胄甲的黑臉將官皺著眉頭,也是站了起來。

“公子,這是撫台大人麾下的孫副將,他是來收往日的積欠的。”

王泰點了點頭。孫傳庭是陝西的巡撫,秦軍是他一手招募,編練新軍也是他親力親為,就連這稅賦的積欠,都是由軍中的將領前來征收。

不過想來也是,這是軍屯的稅銀,自然是“以秦兵衛秦地,以秦餉養秦兵”,稅銀歸於軍方了。

“你就是王泰,王家莊的主家?”

將官高大強壯,三十歲左右,除了膚色微黑,倒是不折不扣的一名型男。

“在下就是王泰,敢問將軍高姓大名,請坐下說話。”

見王泰彬彬有禮,忠伯長出了一口氣。

自家主人確實是成熟了,不再和官軍正麵硬杠不說,接人待客上,也有些樣子。

王泰笑容滿麵,倒是讓孫枝秀愣了一下。

來的時候,他可是打聽過了,這王泰是個混人,不好對付。當初征收積欠的稅銀時,這王泰拒不接受不說,還揚言要給撫台大人好看。

誰知今日一見,好像不是這麽個情況。

“王泰,本將是撫台大人麾下的副將孫枝秀,今日前來,是收取去年的稅銀,你就給個痛快話,給還是不給?”

孫枝秀大聲說道,中氣十足,行伍之人,說話確實是直來直去。他後麵的兩個軍士看著王泰,麵色陰冷,看樣子一言不合,就要上前,把王泰拿下。

忠伯睜大了眼睛,眼巴巴看著王泰,生怕這混世魔王暴起,抗糧殺官,事情就會鬧的沒法收拾。

王二橫眉怒目,手握在刀把上,斜著眼睛看著對麵的兩個軍士。

就憑這幾個粗魯軍漢,他還不放在眼裏。

再說了,王泰手上的功夫,又豈是浪得虛名。

“孫將軍,坐下說話,稍安勿躁。”

看向王二,發現他倨傲不屑,眼睛斜瞥,態度囂張,似乎一地痞流氓,王泰微微一皺眉頭。

“王二,你的眼病好了沒有,要不要再用熱毛巾敷一下?”

王二馬上恢複了常態,畢恭畢敬,盡管他不知道,這“毛巾”為何物。

“公子,剛才眼睛痛,現在差不多好了。”

王泰微微點了點頭,扭頭轉向了一旁的忠伯,輕聲問道:“忠伯,孫副將的稅賦數目,都核實過了嗎?”

“公子,核實無誤,共1740石,折合紋銀1218兩。”

王泰點了點頭,暗暗心驚。怪不得曆代地主豪強拚命弄虛作假,這確實是一筆巨大的數字。

孫枝秀也是點點頭道:“不錯,是這麽多。”

說話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鬆懈了下來。這個王泰沉穩慎重,看樣子不像個二杆子。肯定是前麵那些家夥要賄金太多,惹惱了王泰,又把責任全推到王泰身上。

“忠叔,莊子裏有這麽多的糧食或者是銀子嗎?”

按照王泰經年接人待物、察言觀色的經驗,這位孫副將是個實誠人,要是能搭上,說不定會是一臂助。

副將,可不是一個小角色,和總兵官齊名,重要的是,這孫副將是孫傳庭派來的。

這個時候,王泰不禁想起了鹹陽街上那個算卦的楊先生說的話:善假於物也!

這個時代太苦,沒有時間去浪費!機會來了,千萬不能錯過,尤其是送上門的良機。

“回公子,莊子上還有紋銀四千多兩,糧食七千多石。公子,破財免災,還是給了吧,免得生事端!”

害怕王泰犯渾,忠伯小心翼翼,在王泰耳邊輕聲說道。

王二看著王泰,不知道這位捉摸不透的主人,又要做怎樣的抉擇。

大堂上,眾人一起,把目光投向了王泰。

“孫將軍,你們是要紋銀還是要糧食,我讓莊丁們馬上去辦。”

孫枝秀睜大了眼睛,萬萬沒有想到,今天這趟差事,竟然如此的順利。

“還是銀子吧,也好拿。”

下意識地,孫枝秀黑臉上放鬆了下來。

白花花的銀子,整整一大箱,驗明正身,封好了箱子。

“孫將軍,你要押送銀兩,不宜飲酒,兄弟我不強留。區區薄禮,不成敬意,以後還望孫將軍多多關照。”

兩個軍士和家丁們抬銀子出去的時候,王泰上前,把兩個十兩的銀錠,偷偷塞入了孫枝秀手中。

“王兄弟,這多不好意思! 以後地麵上有什麽事,到西安府的巡撫衙門找我!”

孫枝秀手裏一沉,哈哈大笑,手腕微顫,把銀子放入了懷中,心中痛快至極。

“孫兄,那兄弟我就高攀了。”

“自家兄弟,好說,好說!”

王泰進退有度,豪爽坦**,孫枝秀暗暗點頭。有這樣的地頭蛇,以後在地麵上做事情也方便一些。

“公子,那些女孩的家人都來了,說是謝謝公子的恩情。”

家丁進來稟報,打斷了二人之間的談話。

“不見,全部趕出去!”

王泰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家丁趕緊退了出去。

“兄弟,到底是怎麽回事?”

孫枝秀不解地問道,心頭忐忑。這混世魔王不會整出了什麽幺蛾子,剛見麵就要替他滅火吧。

“哥哥,實在是一言難盡。”

王泰不好意思,把和鄭雄之間的齷齪簡單說了一下。

“兄弟,哥哥我小看你了!”

孫枝秀拍了拍王泰的肩膀,頗為感慨。

“外有韃子入侵,內有流賊肆虐,內憂外患,人心思變,兄弟你還能這樣,果然是個忠義之人。”

他感慨完,隨即臉色一冷,話鋒一轉。

“兄弟你不用擔心。不要說鄭雄他爹是鹹陽縣的主薄,他就是知縣,隻要敢對兄弟你動手,哥哥我立馬滅了他!”

王泰目瞪口呆。亂世之中,驕兵悍將,果然是盛氣淩人,就這麽霸道,就是這麽任性!

不過,孫枝秀接下來的話,又讓他剛剛放下的心,又提了起來。

“兄弟,鄭家家大業大,鄭雄的堂兄和哥哥我是軍中同僚,最好不要鬧的太僵,否則哥哥在中間夾的難受!”

王泰心知肚明,滿臉笑容,點點頭道:“哥哥放心就是。”

這些事情,還是自己搞定。如果事事都靠別人,自己也未免太無能了些。

逼急了,大不了打漁殺家,鋌而走險。總不能,把自己的命運,交到別人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