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勇氣

殘雪尚沒有消融完,田間的麥子青青,路旁的柳枝已經發出嫩綠,萬物複蘇,一望無垠的遠方,看上去全是希望。

官道上,一眾家丁簇擁,人人高頭大馬,持槍執刀,王泰被簇擁在其中,大弓長槍,銀鞍照白馬,紈絝子弟的架子十足。

自從他接連得罪了“鹹陽四公子”中的其他三人,他出門所帶的家丁,也是多了起來。

“公子,那些個流民,真的不見他們?”

“連女兒都能賣到青樓,這樣寡廉鮮恥的東西,臉都不要,見他做甚?”

一行人打馬在官道上緩緩而行,這一次身後的除了王二,還有楊震和其他幾個家丁。

秉承了本人的身體,也似乎因為年輕,而使得現在的王泰身上,多了一絲年少輕狂,少了一份油滑和固步自封。

身處亂世,百姓嗷嗷待哺,民生凋敝,映入眼簾的都是妻離子散、水深火熱,這也讓多愁善感的王泰觸動不已。

內憂外患,窮凶極惡,這個時代,他已經沒有辦法獨善其身。

“公子,那十幾個女子,就這樣白白養著?”

“什麽白白養著,平日裏莊子裏洗衣做飯、端茶倒水的事情,就讓他們做著。再叫個教書先生,認認字。另外,不是什麽女子,隻是小孩子而已。”

王泰看了看王二,笑道:“你要是看上了那個,等將來人家長大了,願意的話,我給你張羅。”

王二紅了臉,趕緊說道:“小人哪敢! 還是等公子成了親,小人再說不遲。說起來,要不是老主人病逝,你和吳家小姐的婚事,早已經定下來了。”

“吳家小姐? 是何方神聖?”

王泰心頭一驚,脫口而出。

王二似乎提到過吳家小姐,但被他選擇性地忽略了。

“公子,吳家小姐是公子的表妹,吳家舅姥爺和已故的老夫人是堂兄妹,本來已經要下聘禮,誰知老主人突然仙逝,所以這好事就不了了之。”

表哥和表妹,鴛鴦和蝴蝶?

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王泰心頭一陣惡寒,趕緊岔開了話題。

“我爹得了什麽病,怎麽忽然就……”

王二搖了搖頭。看來公子真是把以前的事都給忘了。

“老主人無災無難,第二日就撒手人寰了,無痛無災,也算是壽終正寢了。”

王泰微微點了點頭。沒有症狀,有可能是心髒猝死,說起來,也算是無痛無災了。

不過,這位便宜老爹猝死,還是做了件好事,並沒有讓他背上表哥和表妹的孽緣。

“老爹,你保佑我吧,不管怎麽說,我是你的親兒子,我也會經常給你上墳祭祀的。”

王泰心頭默念,倒是情真意切。

中華文明的孝道,他還是會遵效的。

至於那位表舅表妹,最好還是以親戚之禮對待了。

“公子,你真不願意,吳家小姐貌美如花,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美人。她知書達理,很多大戶人家的公子哥都想娶她進門,你要是不加把勁,別人可就捷足先登了。”

王泰滿不在乎,甚至暗自慶幸,王二卻是很是遺憾,口裏為王泰叫屈。

“王二,既然吳家小姐如此出眾,你就娶了她,怎麽樣?”

王泰的調侃,讓王二臉色通紅,連連搖頭。

“公子,小人是怎樣的身份,敢和吳家小姐攀親? 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癡心妄想嗎? 吳家小姐,也隻有公子配的上!”

王泰搖了搖頭,臉色鄭重。

“王二,不要小看了自己。所謂丈夫不可輕年少,胸懷天下,為國為民,有一天,你會知道,世間原來的那些梟雄英雄,也不過就那樣。一個女子,不應該成為你的自卑。”

什麽迎娶白富美,達到人生高峰,全都是扯淡。白富美本身,就已經物質化,庸俗不堪。那些真正優秀的女子,無不是腹有詩書氣自華,或天生麗質難自棄。修養和才華,才是她們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惜了,我的文慧!

王二呆呆地看著王泰,像是看到了怪物一樣。王泰微微歎息,看來,這家夥還沒有明白自己的話語。

“公子,你的話我記住了。公子若是要建功立業,小人願為馬前卒,不離不棄!”

王二突然冒出一句話,驚了王泰一下,讓他點頭也搖頭。

“王二,不是馬前卒,是左膀右臂,生死兄弟。或許將來有一天,你我要拋頭顱灑熱血,你甚至要獨當一麵,你要自信些。”

二人共同經曆過生死,王泰腦子裏尊卑有別也沒有根基,說的話也是推心置腹。

王二心頭也是熱乎。王泰待他一片赤誠,他自然可以感覺到。

“王二,你說今年的收成如何?”

王泰岔開了話題,指著一望無垠的麥田問道。

“公子,虧了撫台大人四處剿匪,才沒有了流寇禍害。關中也不像陝北,幹旱蝗災。看起來,今年還能多收些糧食。”

王泰知道王二說的是真話。不管是不是旱災,隻要沒有人禍,總有些希望。可看著麵前的一片片麥田,他心裏還是暗自搖頭。

麥苗黃些不說,也不是很齊整。雖然看起來湊合,但誰知道,能產多少糧食。

這些田地靠近渭水,地勢地,還能保證水源。那些個陝北、貧瘠山地,本來就水少,到時候旱災蝗災,誰知道還能有多少收成。

向前走了數百米,麥苗良莠不齊,懨懨的長勢已經大不如渭水邊。王泰眉頭緊皺,停住了馬匹。

“王二,這些也是咱們的田地吧?”

“公子,再向前三五裏,直到和鄠縣的交界,都是咱們的田畝。”

王泰點點頭,打量著麵前的田畝。這樣的長勢,又能產出來多少。

“這地能澆上水嗎?”

官道旁的溝渠枯草上覆蓋殘雪,許多溝渠已經和田地持平,甚至高出了官道和田地,顯然,溝渠已經荒廢許久。

“公子,隻有渭水邊上的五十多頃能澆上水。這些中田,還有向南去的下田,都是澆不上水,每年的收成在四五鬥上下。”

四五鬥上下,不到一百斤,一畝地!

王泰心裏一驚,不由自主想起後世的那篇文章《多收了三五鬥》來。

“天照應,雨水調勻,小蟲子也不來作梗,一畝田多收這麽三五鬥,誰都以為該得透一透氣了……”

人家老百姓,一畝地多收了三五鬥,這卻是一畝地產三五鬥,這實在是……

這時候,王泰有些後悔,自己怎麽沒有和袁老爺子學個一鱗半爪,不說一畝地兩三千斤,一畝地兩三百斤也行。

不過,袁老爺子若是穿越到崇禎朝,一定是皇帝的座上賓,也就絕不會又那什麽曆史的誤會。

王泰不由得心裏一樂。要真是如此,他願意為袁老爺子牽馬墜蹬,唯其馬首是瞻,拜為結拜大哥也是心甘情願。

王泰剛要說話,馬蹄聲響起,遠遠地塵土飛揚,一隊人馬走了過來。

二三十條漢子,人人手持刀槍,有人還有弓箭在手,全部都是鄉人打扮,有人還披著皮甲。為首的漢子騎著馬,顧盼自如,看起來英武不凡。

“公子,這應該是長安縣的鄉兵。”

王二輕聲說道,王泰憎惡地捂著嘴,微微點了點頭。

陝西是流賊的大本營,李自成、張獻忠等巨寇都是來自於此。西安府又是陝西最富裕的地方,不僅有衛所,駐有軍隊,自然也有鄉兵了。

鄉兵走了過來,看了看王泰等人,一馬當先的騎士麵色冷淡,他瞥了一眼王泰幾人,微微皺了皺眉頭,擦身而過。

王泰微微一笑,也不在意。你不能取悅每一個人,也沒有必要要求每一個人對你和顏悅色。這世界上總有一些桀驁不馴或天性涼薄之輩,你永遠取悅不了。

這些個鄉兵,個個麵色黝黑,身強體壯,一點也不比渡口上那些官軍遜色,陝西子弟,果然尚武好勇。

不過,那懶洋洋的樣子,還有那歪歪扭扭的隊型,讓王泰暗暗搖了搖頭。

烏合之眾就是烏合之眾,個人再勇力驚人,上了戰場,還不是土雞瓦犬,一擊即潰。

“王二,你回頭組織一下,咱們要挖井開渠,地不能這樣……”

王泰話沒有說完,“嗖嗖”的羽箭馳飛聲音接連響起,叫喊聲不斷,卻是從東北麵渭水邊傳來。

“公子,你說什麽?”

王二注意力不集中,趕緊重新問道。

“看看是什麽情形,怎麽有人在田間縱馬?”

王泰擺了擺手,指向了遠方。眾人一起抬頭,向著東南方向看去。

陽光下,十幾匹駿馬從遠處疾馳而來,馬蹄在田間帶起一片片濕土塊,連帶著麥苗,散落的田間地壟到處都是。

馬上騎士叫喊聲不斷,不斷發箭,追趕著空中笨拙飛躍的野鴨子。終於,一隻精疲力竭的野鴨子被射落下來,掉在距離王泰前方不遠的田地裏,嘎嘎嘎慘叫個不停。

“狗日的,敢在咱們的田裏縱馬!”

王二怒火攻心,嘴裏罵了起來。

這年頭,糧食比人命金貴,馬匹這樣踐踏,不知要減產多少糧食。

但他卻不能縱馬下田,否則就是和對方一起,禍害自家的莊稼。

駿馬奔騰,到了掙紮嚎叫的野鴨子旁挺住。當先一名錦衣華服,頭帶方冠,三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稍稍停留,看了看自己的戰利品,然後打馬向前,上了官道。

年輕男子臉色蒼白,眼窩深陷,眼圈青黑,華服之下掩飾不住的頹廢和酒色過度,一雙惡狼一般的目光裏,寒意逼人。

年輕男子周圍的騎士也都縱馬上了官道,鐵甲錚然,兜鍪泛寒,看樣子,都是龍精虎猛的軍中健兒,一名武士手裏提著已經沒有氣息的野鴨子,夾雜在騎士中。

“你剛才說什麽,我沒有聽見,你再說一遍。”

年輕男子終於開了口,麵對著王二,目光陰冷。

“你這刁民,還不趕緊下馬跪下,回郡王的話!”

“滾下來,見了郡王還不下跪,想找死啊!”

年輕男子旁邊的幾名將官鐵甲貫身,高大威猛,他們手指著王二,氣勢洶洶,不可一世。

道上的鄉兵個個啞口無聲,一起看著王泰等人。當先馬上的騎士,嘴角微微上揚,看樣子完全是幸災樂禍,看熱鬧不怕事大。

王二坐在馬上,臉色煞白,眼光不由自主看向了王泰。他身旁的楊震幾人,也是默不作聲,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剽悍和精氣神。

在這些底層的草民眼裏,皇親國戚高不可攀,皇權神聖無人敢犯。遇上這些事情,自己隻能是自認倒黴了。

王二正在惴惴不安,對麵的郡王已經不耐煩,縱馬上前,一鞭抽了下來。

“狗日的,還不給本王下來?”

“本王?郡王?”

王泰也是大吃了一驚,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啪”的一聲,緊接著“啊”的一聲慘叫,王二已經被臉色鐵青的郡王一鞭抽落馬下。

又或者是恐懼,讓王二選擇了自己落馬,以息對方皇親國戚的雷霆之怒。

要不要動手,會不會闖大禍,闖禍後怎麽辦,要不要服軟,服軟了以後怎麽混……

千念萬想在王泰的頭腦裏閃過,讓他一時恍然若失,看著對麵的郡王出神。

郡王,隻能是藩王的親兄弟了。西安府地麵上,大明皇室的藩王,似乎隻有西安城中的秦王了。

如此看來,這位年輕的郡王,很可能就是秦王的親弟弟了。

“怎麽,你們幾個雜碎,還要本王請你們下來?”

看向馬上的王泰等人,秦郡王眼中的怒意更甚。

一群泥腿子,敢罵自己,已經是狗膽包天。這個馬上帶頭的家夥,不知尊卑貴賤,狗一樣的東西,竟然敢和他對視!

是誰給他的狗膽?

王泰看向秦郡王,本來還想息事寧人的他,看到秦郡王眼裏的冷漠和不屑,心頭的怒火和傲氣,瞬間被激發了出來。

他曾曆盡浮沉,看透人情冷暖,那些人的嘴臉和白眼早已經受夠,如今滄海桑田,時移世易,他還要遭受這樣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泰勇氣勃發,雙眼發光,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握緊了手裏的長槍。

他還是忽略了這副身體本身的特性,性烈如火,二杆子一個!和那個曾經圓滑、隱忍、甚至失去了勇氣的自己,簡直是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