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古渡
“籲……”
駿馬在雜草叢生、已經傾斜的石碑前停下,王泰跳下馬來,上前觀看,正是鹹陽縣和長安縣的界碑。
王朝更替,雄圖霸業,換做了芳草萋萋。從這殘破不堪的界碑,便知如今的世道如何凋敝,隻可憐了芸芸眾生。
修養了幾天,身體已無大礙,也實在憋不住,他便出來散心。當然,現在已經也隻能是以新王泰的身份了。
“公子,過了界碑,再往東去,就是西安府的地界了。”
王二也從馬上跳了下來,手裏提著長槍,終於有了幾分英武之氣。
“過了渭水,從渭水以南直到幾縣的交界,全是咱們王家的田產,共有兩百三十多頃。”
“兩百多畝還是兩百多頃?”
王泰大吃了一驚。畝和頃,可不是一個等量級,一頃可是一百畝,兩百頃可就是兩萬多畝!
“公子,你整日裏舞槍弄棒,哪裏知道這些。是兩百多頃,多是中地和上地。咱們王家還有一所莊園,過了渭水向東南五裏就是,就在王家莊!”
王二侃侃而談,神氣活現。
“怎麽……會有這麽多的田地?”
王泰開始有些明白。史書上都說明末土地兼並嚴重,沒有想到,竟然如此誇張。
“公子,自萬曆末年起,咱們王家就已經是陝西關中的大戶,有地五千多畝。自崇禎元年以來,陝西旱災不斷,老主人趁機四處買地,這才有了今日的模樣。”
他笑嗬嗬地說道:“不瞞你說,這地裏麵,還有許多衛所的土地,最少也是一百來頃。”
王泰又是大吃了一驚。自古民不與官鬥,更何況是軍隊。難道說,自己死去的老爹,竟然有這麽大的勢力?
“咱們這樣侵占衛所的土地,官府和軍隊就沒有找咱們的麻煩?”
“找過麻煩,不過反抗極大,最後官府說是“通融祖製,設立新規”,這件事情才平息了下來。要不是這樣,咱們王家不知道每年多收多少糧食,省多少銀子!”
王二口若懸河,唾液橫飛,王泰也算是明白了當下的現狀。
陝西境內四處軍鎮,其軍餉原本全靠陝西境內軍屯供給,但到了明朝末年,這些軍屯用地早已被地方豪強侵占,陝西巡撫管轄下的西安府四衛,舊有額設軍屯計二萬四千頃,軍戶二萬四千餘名,軍屯廢弛既久,土地全歸了對方豪右。
為了籌集軍餉、招募士兵,官府開始清理屯田以充實軍餉。官府先出示詔示傳諭陝西豪右,希望豪右能體恤朝廷難處,得到他們的支持,退還耕地。
地不容失一畝,糧不容失一粒。
盡管官府的態度強硬,但陝西屯田被侵占的積弊由來以及,從頭查起風險極大,官府隻有根據實際情況進行變通,製定了“通融祖製,設立新規”的政策。
所謂“通融祖製”,就是承認屯田的現狀,允許豪強把侵占的衛所土地在官府更名登記之後照舊耕種。
“設立新規”,則是重新登記之後的屯田要照舊繳納稅糧,並限期征收。根據屯田的肥瘠劃分為上中下三個等級,上地每頃征稅十八石,中地每頃十五石,下地每頃十二石,每糧一石折銀七錢。
“想不到這位撫台大人,竟然如此做法,真是雷霆手段,有膽有識,不負盛名!”
王泰輕輕點了點頭,讚了一聲。
“公子,你不恨孫傳庭了? 當初他要按新規征稅時,你可是說過要給他好看的!”
王泰臉色尷尬。自己這前身,雖然沒有惡貫滿盈,但也是打架鬥毆,凶強俠暴,不折不扣的紈絝子弟。
讓他有些輕鬆的是,由於他桀驁不馴,再加上近三幾年父母接連過世,也使得他獨自一人,並沒有婚姻的束縛。
“種田納糧,天經地義。再說了,孫傳庭……”
王泰悠悠歎了口氣,眼神迷離。
“那可是一位大英雄!””
傳庭死,而明亡矣!
這樣一位悲情英雄,曆史上的猛人,典型的士大夫,負氣要強,個人的悲劇與王朝的悲劇交織在一起,留給後人的,隻是無限的追憶與悲歎!
“上馬,咱們去渡口上轉轉。”
憑借肌肉上的記憶,王泰輕而易舉上了馬,向著遠處波光粼粼,但淺灘時現的河麵而去。
“公子,你是不是要去射野鴨子?”
王二也是上了馬,手提長槍,興致勃勃。
“野鴨子?”
王泰看了看馬上掛的大弓和長槍,苦笑一聲。看來這位前身,弓馬嫻熟,倒也不是一無是處。
一路上,倒也沒有看到想象中的白骨累累,屍骸遍野,流民人數並不多。看來,這位孫巡撫治下的陝西,果然是有些起色。
馬匹嘶鳴,上了河堤,向渭水岸邊望去,王泰不由得目瞪口呆。
沿著河堤,人頭攢動,從東到西,無邊無際,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流民,男女老幼,吵吵嚷嚷,哭喊聲不絕,樹枝搭建的低矮的窩棚夾雜其中,難民營裏,怕是有幾千人之多。
王泰眼前的一段河堤,流民的情形看的清楚,許多人形容枯槁,麵黑肌瘦,眼圈青黑,有些年輕女子眼神呆滯,身上的棉衣破破爛爛,露出大片的肌膚也毫不在乎。河堤邊黃白之物到處可見,腥臭難聞,也不知道流民們忍饑挨餓,怎樣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生存下去。
王泰眼圈微紅,費力才把視線移開。
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個感性的人,即便他自己表麵上從不承認。
渭水,承載了多少民族的榮辱得失,又有多少陝西百姓的血淚。
唐太宗有渭水之恥,而鑄就了大唐帝國;唐玄宗也因安史之亂,而有“清渭東流劍閣深”的濁淚。自唐末以來,關中頻臨戰火,長安城終於瓦礫一堆,昔日帝都之地,滿目瘡痍,隻有渭水依舊東流,匯入黃河,無聲無息。
望西都,意躊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亡百姓皆苦,可不就是眼前所見嗎?
“王二,這就是鹹陽古渡?”
河水並不深,以舟作橋,上麵衣衫襤褸的百姓往來不斷,舟橋破舊不堪,百姓無精打采,好一派末世之象。
“公子,這就是鹹陽古渡。冬春水流小,設舟橋渡人,夏秋水勢大,用舟渡人。渡口以東就是西安府地界,為秦中第一大渡口,可是個要緊去處!”
王泰點點頭,鹹陽古渡,隔開鹹陽城,西是鹹陽城,東是西安城,西安城的右翼屏障,地理位置不言而喻。
王泰立住馬匹,向著渡口上看去。
河岸上,有身穿戰袍的官軍把守,遊騎來回巡邏,虎視眈眈。幾艘裝滿貨物和流民的船隻正在靠岸,一些船隻歪歪扭扭,躲避淺水區,繼續向東而去,看樣子,這些船隻都是從西麵方向而來。
“王二,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流民?”
從鹹陽縣出來,沿途也沒有看到多少流民。不料到了渭水岸邊,才發現流民人數不少。看來這明末,真是普通百姓的地獄。
王二如數家珍,一字一句,介紹了起來。
“公子,陝西有五位藩王、四個邊鎮,戰禍連連,天災不斷,以至於流民四起。朝廷撥付賑災的白銀才六萬兩,要說巡撫老爺可真不錯,沒有貪汙一兩銀子,全都拿來賑災,救活的流民無數。”
王二伸出粗長的手指,指著河邊,繼續說道:
“公子,現在是青黃不接,這些流民應該是從河南麵而來。流賊的頭目闖王高迎祥在黑水嶼被孫傳庭的秦軍打敗,高迎祥也被活捉。如今流賊的餘部在商州盤踞。跑了的就是流民,不跑的就是流賊了。”
王泰點了點頭,王二說的再也恰當不過。
李闖之所以被稱為“流賊”,就在於其轉戰千裏,隨掠而食,靠的是追贓助餉,劫掠官員富戶,而不是建立根據地,宣撫教化,組織生產,勸課農桑。
就連偉人也在古田會議中特別提出,不能搞“李闖式的流寇主義”,沒有根據地,根基不穩,自然是必敗無疑。
“公子,這些流民可能剛到這裏,官軍需要甄別,怕裏麵有流賊的奸細,然後造冊安置,分流賑災。”
王二指著渡口的船隻,官軍已經指揮著流民們,正在搬卸船上的布袋。
“這些麻包裏裝的,應該是官府從漢中買回來的糧食。看樣子,有些是要運到鹹陽縣的。”
他眼光掃過亂糟糟的流民人群,突然抬起手來,指著遠處的河堤,低聲道:“公子,鄭雄也來了!”
“鄭雄?”
王泰不由得一愣,順著王二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遠處的河堤上有幾名騎士,似乎正在向河邊張望。當先一人錦衣華服,頭戴方巾,麵容冷峻,年齡在二十五六左右。
“公子,你以後可不要再和鄭雄來往了。你出了事,鄭雄來都沒來過。往日裏,他都是把你當槍使,自己躲在後麵,跟著他,對公子不會有好處。”
也許是感覺這些日子王泰性子大變,不複往日的火爆脾氣,王二這才大著膽子說道。
又一位“鹹陽四公子”!
王泰微微搖了搖頭,沒有說話,靜靜看了半晌,忽然開口。
“王二,鄭……雄這些人在幹什麽?”
直覺上,王泰也覺得這鄭雄不是好人。這春寒料峭的,不在家裏依紅偎翠,吃喝取暖,跑到這流民堆來吹冷風,怕是不會有什麽好事。
“公子,他們是在挑人。”
王二看了一會在流民人群中走走停停、耀武揚威的幾個男子,這些人趾高氣揚,抬頭挺胸,滿臉都是不屑,看樣子,不是地痞就是閑漢。
“挑人? ”
王泰疑惑不解。
“公子,鄭雄有一家妓院……”
王二小心翼翼地回道。看樣子,自己這位主人受傷不淺,有可能腦子真壞了,不然,他怎麽連這些昔日的狐朋狗友也不認識。
“原來如此,鄭雄不是捕快嗎?”
王泰輕輕點了點頭,心裏一股怒火莫名升了起來。
這些流民顛沛流離,人活成了豬狗不如,已經夠慘了,這鄭雄還落井下石,行此禽獸不如之舉,當真是心如鐵石,王泰自愧不如。
“公子,鄭雄是捕頭不假,他爹更是咱們縣的主簿,連縣太爺都讓他三分。至於經營妓院,那就更為尋常了!”
王泰點點頭,怪不得這小子製服也不穿,胥吏惡棍,官二代,再帶上幾個代表官府和權力的衙役,這些底層的百姓,還不被他吃死!
“鄭雄這樣胡作非為,縣太爺也不管管?”
王泰使勁吐出一句話來,滿嘴苦澀。
可憐吾國與吾民,他們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公子,縣太爺是外來人,強龍不壓地頭蛇。鄭雄依靠他爹的勢力,巧取豪奪,流民買女兒,雙方自願。官府救活不了這麽多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多人家吃都吃不飽,這個時候也就顧不得了,賣了女兒,還可以混幾天飽飯。那些不願意的,除非離開這地,否則……”
王泰心頭一顫。不願意,或憑空失蹤,或橫死街頭,或鋃鐺入獄,種種原因,一個結果,順我者活,逆我者亡。
我的地盤我做主! 這或許就是鄭雄們的普世價值觀了。
馬蹄聲響起,把王泰從冥想中拉回了現實。王泰抬眼看去,鄭雄一夥人大概已經挑人完畢,幾人正在打馬向著王泰的河堤方向而來。
走的近了,看到馬上坐的是王泰,鄭雄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王泰,你怎麽也到這渭水邊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