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人間世

暖日當空,映照著鹹陽城泥濘不堪的街道,亮的讓人晃眼,垃圾和垃圾堆隨處可見,伴隨著街道兩旁未消融的積雪,城中的破敗,可見一斑。

街道兩旁土黃色、毫無生氣的民居,麵黃肌瘦、愁眉苦臉的百姓,街上無處不在的蓬頭垢麵、眼神呆滯的流民,也許過不了幾天,他們中的許多人,就成了匪賊。

流寇已經撤去,城中依然肮髒破爛,民生凋敝,從百姓的身體形態上就能看出。天災人禍之下,漢民族早已疲憊不堪。

原以為自己是鹹陽四公子,城中一霸,一出門雞飛狗跳,婦女倉皇逃避,誰知出門卻是波瀾不驚,熟人也隻是微微點頭鞠躬,並沒有“凶強俠氣,謂為三橫”的霸道,反而讓他心安了幾分。

有些女子看到相貌堂堂、衣衫整潔的他,竟然秋菠相送,想要搭訕,都被麵紅耳赤的王二趕開。

王泰微微心安,看來,他並不是老鼠過街、人人喊打的胡作非為之徒,並沒有激起民憤。

崇禎十年,他可不想得罪廣大的勞苦大眾。

“王泰,你父母生前都是好人,你爹更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你要收一下心,不能再像以前了!”

“王公子,你還好吧,身子骨沒事吧?你王家可就剩你一根獨苗了,你可不能再出事了!”

幾個白發老者隨意的規勸,讓王泰苦笑連連,原來自己打架鬥毆、囂張跋扈,卻是躺在父輩的福蔭下,啃著他們留下的棺材本,才可以不那麽—禮義廉。

“王二,我看你和楊震幾個,也都十八九歲了,怎麽好像都沒有成親。”

王二陪笑道:“公子,你都還沒有成親,我們這些下人哪敢!等守孝期一過,公子你就趕緊成家,也給咱們王家留後。”

王泰點了點頭,眼睛向後一瞟,順勢招了招手。

“王二,剛才那綠衣女子不錯,身高腿長,模樣也不錯,是誰家女子?”

“公子,那是後街的劉寡婦,她看起來不錯,已經三十好幾了,圍在她身邊的男人,可是不少!”

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徐娘半老,王泰馬上閉上了嘴巴。

迎麵一群閑漢吆五喝六而來,看到是王泰,作鳥獸散而去,領頭男子驚慌的背影,似乎正是王泰的堂兄王浩。

“王二,這王浩到底是什麽來路?”

“公子,王浩和你是同一個祖父,兩家都是人丁單薄,王浩也是三代單傳。他的父母早年間出門時,遭了流寇,現在隻剩下他一個,家中已經爛包,早已經成了破落戶了。”

王泰搖了搖頭。說起來,這王浩還真是他的堂哥。

“那他就這麽膽大,我出了事,他就敢來搶東西?”

王二看著自家公子,搖搖頭道:“公子,王浩以前跟著你,你和王浩又是堂兄弟。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家產就是王浩的。”

王泰苦笑一聲。看來自己的前身確實是夠混,腦子夠簡單,點也夠背。

“這麽說來,我和王浩的關係不錯呢?”

“王浩以前是跟在你後麵,沒少受你的……,這是他自找的,活該!”

王二麵色尷尬,王泰卻是嗅出了不同的味道。

看來自己以前夠混蛋,對王浩確實不怎麽樣。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王二,回頭你找一下王浩,就說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讓他不要放在心上。”

自己來到這個時代,隻有這麽一個所謂的親人,何況自己有錯在前。

王二驚訝地看了王泰一眼,趕緊隱藏了下來。

這位祖宗,來了一場大難,整個人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占卜吉凶,預知生死,測算姻緣,算卦!”

豔陽高照,江湖術士紛紛現身街頭,走街串巷,為撈一個衣食溫飽。

“走開,走開,不算!”

一個算卦的圍看王泰穿著整齊,立刻圍了上來,卻被王二粗暴地推開。

“王二,不要難為他們。”

王泰阻止了王二,大踏步向前而去。

隻不過為了混口飯吃,人生不易,何必讓別人難堪。

“王公子,你有血光之災,再不修身養性,恐怕禍不遠矣。”

沒走幾步,路邊的古槐下,有人冷冷說了出來。

王泰一愣,站住腳步,抬頭看去,隻見一個頭戴方巾的四旬清瘦男子,正坐在樹下,冷冷看著自己。

“是三原的楊學生,很有些學識,算卦很準。公子,要不咱們算算?”

王泰看了看楊先生麵前的卦攤,又看了看他腰間的長刀,點了點頭。

“王公子,我這算卦可不便宜,一兩銀子,先收卦金,然後卜卦!”

王泰點點頭,王二趕緊奉上銀子,王泰坐下,伸出手來。

楊先生仔細摸骨,或看著王泰,或低頭沉思,給王泰仔細看起相來。

“王公子,我以前給你也算過卦,怎麽今日所摸,和往日判若兩人?”

王泰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差點被幹掉,恍若新生,這楊先生所言,不過是取巧罷了。

“王公子指骨纖長,乃聰慧之人;天庭飽滿,地閣方圓,如循規蹈矩,可富貴一生……”

循規蹈矩?

王泰差點笑了出來。這可是亂世,怎麽循規蹈矩,規規矩矩做人?難道任由別人剃頭、殺戮?

“楊先生,若是卦算完了,我就要走了。”

王泰站起身來,就要離開。

“王公子,你這一輩子有許多災難,但都能逢凶化吉。須知君子藏器於身,善假於物,方可待時而動!”

王泰哈哈一笑,說了等於沒說。藏器於身,善假於物,這些話自己也經常說。看來,這位楊先生,在易經上,一定有一番造詣。

王二本來還想測一下自己的姻緣,但一兩銀子實在太貴,也不好意思,趕緊跟著王泰離開。

“求求你,你們不能這樣!”

信步由韁,走到南街的一段時,一間臨街的藥鋪裏麵,發出叫喊聲,不知發生了什麽。

王泰向前,沒有走幾步,一個男子被從藥鋪裏扔了出來,摔在泥地裏,哼哼唧唧,半天才爬了起來。

藥鋪門口,藥材簸箕被打翻,藥材撒了一地。周圍圍觀的百姓好幾十人,但卻沒有人敢上前。眾人隻是指著店鋪,議論紛紛。

“白公子,求求你,我家采兒還小,求求你放過她吧!”

半身泥濘、狼狽不堪的中年男子忍著痛,在鋪子麵前跪了下來,磕起頭來。

“白公子,求求你發發慈悲,放過我家采兒吧!”

藥鋪裏出來兩個精壯漢子,抱著胳膊向門口一站,猶如兩座門神,跪地求情的漢子除了磕頭,似乎沒有闖進門去的勇氣。

“閃開閃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幾個身穿公服的衙役分開人群進來,向著店鋪裏大聲喊了起來。

聽到外麵的聲音,一個二十多歲、瘦高的錦衣男子打開屋門,從店鋪裏出來,身後兩名惡奴隨即關上了房門,在門口守候。

“白公子,發生了什麽事,怎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看到出來的猥瑣男子,為首的衙役不由得一愣,馬上賠上了笑臉。

“鄭捕頭,沒什麽大事,裴掌櫃的欠我賭場的錢,白紙黑字,我隻是前來收賬而已。”

白公子微笑著說道。看他和衙役說話的語氣,雙方似乎非常熟悉。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到哪兒都是這個理。”

鄭捕頭點了點頭,低聲和白公子交談了起來。

“鄭五這狗日的,和他哥哥鄭四一樣,沒有一個好東西!”

王二在後麵低聲嘟囔,卻被王泰聽了個清清楚楚。

“王二,你認識這幾個衙役?”

“公子,何止我認識,你也認識。咱們還是避一避的好。”

王二拉著王泰,來到街邊的屋簷下站著,利用人群和牆角,和衙役們隔開。

“王二,這個白公子,想必你也認識?”

剛才發生的一幕,讓王泰莫名的想起了“欺男霸女、官匪勾結”這兩句成語來。

“公子,你連“白三刀”都不認識了?”

王二心裏一陣歎息,看來自家公子,腦子確實被打壞了。

“白公子真名叫白良柱,家中有人在朝廷做官,他自己開有賭場和酒樓。由於他為人陰險,欺男霸女,壞事做絕,所以鹹陽縣的百姓背後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白三刀”,就是背後捅你三刀的人。”

他看著王泰,低聲說道:“公子,咱們是名門世家,老主人也曾是地方上的知縣。你以後,還是不要和這些人再瞎混了。”

鹹陽四公子,原來這“白三刀”也是其中之一!

王泰恍然大悟,微微搖了搖頭。看來自己以往的作為,並不見得多麽光彩照人。

“王二,這藥鋪的裴掌櫃,是個什麽光景?”

“公子,這裴掌櫃是個郎中,在鹹陽縣也小有名氣。有一次,小人腹瀉,怎麽也止不住,這裴郎中一副藥,小人的腹瀉馬上止住,就是……”

王泰不由得一怔:“就是什麽?”

王二訕訕一笑:“就是拉不下來。原來裴郎中那日急著去賭坊,開大了藥量,所以小人就……”

王泰哈哈大笑,看到有人看過來,趕緊止住了笑聲。

“這樣看來,這裴掌櫃的賭癮不小啊!”

“何止不小,今天這事,一定和賭有關!”

二人說話的功夫,鄭捕頭這邊已經寒暄完畢,他抱拳告辭,帶著衙役們轉身離開。

“爹,救救我!”

一陣稚嫩的叫喊聲傳來,隨即店門被關了起來,裏麵開始傳出小女孩的哭叫聲。

“白三刀,你放開我的女兒!”

聽到屋裏麵女兒的哭喊聲,磕頭求情的裴掌櫃猛然爬了起來,向著關閉的房門衝去,卻被一名壯漢一腳踹翻,倒在了地上。

幾名惡奴上前,一陣拳打腳踢,打的裴掌櫃滿地打滾,慘叫連連。

“姓裴的,你給我聽好了! 你欠我們公子100兩銀子,簽好的契約,賠不起就要你的女兒抵債。白紙黑字,你要是敢反悔,我讓你知道死字怎麽寫!”

膀大腰圓的惡奴上前,揪住了裴掌櫃的前襟,目光中的猙獰,加上巨大的身形,讓人不寒而栗。

“王二,白三刀把門關起來做甚?”

也許是女孩的楚楚可憐,也許是這具身體特有的暴躁,讓王泰有些心煩意亂。

“還能幹什麽,還不是糟蹋人家女子!裴掌櫃的女兒,可隻有”

王二沒好氣的說道,眼神憤憤。

“公子,咱們還是返回去吧。你以後,也不要和這些人打交道了,免得被別人戳脊梁骨!”

光天化日,糟蹋女子,行此禽獸之舉?

王泰的內心,像是被刀刺了一下,隱隱作痛。他快步上前,直奔店鋪大門。

“王公子!”

兩個守門的惡奴愣了一下,還沒有反應過來,門左邊的被王泰一腳踹中心窩,捂著胸口,直接跪在了地上,另外一個則被王泰上前沉肩一撞,不由自主向後飛出,撞破了房門,重重摔在了地上。

圍觀的百姓發出一陣驚呼聲。原本還憤憤不平的他們,個個睜大了眼睛,想要看究竟發生了什麽變故。有人更是疑惑不解,繼上一次鹹陽四公子王泰和張元平內訌、大打出手之後,不知道這一次,王泰麵對四公子之一的“白三刀”,又要作出怎樣的舉動。

王泰踏過轟然倒塌的房門,飛步進了屋子,隻見地板之上,哭泣的小女孩,尚未發育完全的身子,而她身上,,白三刀,滿身的排骨顯露無疑。

“王泰,你他尼昂的來幹什麽?”

聽到破門聲,白三刀轉過頭來,看到進來的是王泰,驚異地叫了起來。

“我草你先人!”

王泰臉色鐵青,快速上前,狠狠一腳,把白三刀從女孩的身體上踹飛了出去,身後的王二趕緊拿起地上的衣服,給女孩披上。

“王泰,你狗日的瘋了? 你……他尼昂的想幹什麽?”

白三刀掙紮著站了起來,他抹了一把嘴邊的鮮血,披上衣服,手指著王泰,破口大罵了起來。

“我瘋你……,你個禽獸不如的畜牲!”

王泰太陽穴突突直跳,怒不可遏。狗日的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糟蹋,按照後世的法律,不死也要把牢底坐穿。

“王二,堵住門口!”

想到自己以前竟然跟這種人混在一起,並稱什麽狗屁四公子,王泰心中的怒火和恨意更盛,目光所及,他撿起地上的一根竹竿,上前劈頭蓋臉打了起來。

白三刀想逃又逃不出去,轉了幾圈,隻能躲在牆角,任憑王泰抽打,嘴裏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和求饒聲。

“王泰,求求你,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別打了!”

“我和你狗日的有什麽情分?”

王泰臉色鐵青,又是幾竿下去,打的白三刀哭爹喊娘。王二害怕王泰真把白三刀打出個好歹,趕緊上前,抱住了王泰。

“公子,不能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兩個惡奴終於站了起來,踉踉蹌蹌進了房間,哆哆嗦嗦,護住了了鼻青臉腫、傷痕累累的白三刀。

“王……泰,你究竟要做什麽?”

看到王泰臉色難看,白三刀臉色蒼白,臉上的一道血印清晰可見。

“把欠錢的單子拿出來,快!”

王泰厲聲怒喝,白三刀哆哆嗦嗦,拿出了欠錢的單據,王泰一把奪過。

“王二,你看一下!”

王二接過單據,仔細看了,點了點頭。

“公子,沒錯,是裴掌櫃的借據,和白三刀說的一樣。”

一旁的裴掌櫃抱著年幼的女兒,看著王泰,渾身發抖。

聽完王二的話,王泰鐵青著臉接過借據,直接放入了一旁的火盆。

“王泰,你……”

白三刀來不及阻擋,卻又不敢上前,心裏如刀割一樣。借據都沒了,他以後還怎樣脅迫對方。

“白三刀,十賭九騙,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賭場的伎倆。裴掌櫃的賭債一筆勾銷,明天到我府上拿二十兩銀子,這件事情就算了。要是讓我發現你再作惡,可別怪我手下無情!”

王泰看著眼前的白三刀,瞪起了眼睛。

“穿好你的衣服,還不快滾!”

惡奴扶著白三刀,灰溜溜兔子一樣逃離了店鋪。

“王泰,老子和你沒完!”

遠處傳來白三刀的叫罵聲,王二拿起一個藥罐追了出去,藥罐扔了出去,摔在土牆上,裏麵的藥渣藥汁濺了聞聲趕來的鄭捕頭一身。

鄭捕頭臉色鐵青,想要發火,看到王泰站在藥鋪門口,臉色陰冷,擺了擺手,帶領公人們離去。

藥鋪門口,裴掌櫃上前,跪在地上。

“王公子,大仁大德,小人莫齒難……”

“啪”的一下,裴掌櫃臉上狠狠挨了一耳光,半邊臉馬上紅了起來。

“你給我記住了,要是讓我看見或者聽到你再進賭場,要是讓我再聽到你對自己的女兒不好,我要了你的狗命!”

王泰訓斥完,走出了店鋪,周圍的百姓發出震天的喝彩聲和歡呼聲,不但王泰受寵若驚,就是後麵的王二,也是不自覺抬起了胸膛。

王泰揮揮手,暗自歎息了一聲,心中毫無快感。

這……狗日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