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誌得

清晨時分,日頭高照,千軍萬馬,旌旗招展,煙塵四起,迤邐數裏。歡歌笑語中,無數的明軍將士沿著西安府官道,迤邐由南而來。

不用問,官軍又打勝仗了。

田間地頭勞作的百姓,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商旅,看到滾滾而來的官軍,飄揚的旗幟上大大的“秦”字,都是肅然而立,官道上的百姓趕緊讓出路來,以便大軍通過。

這支官軍,可是大名鼎鼎的“秦軍”,乃是陝西巡撫孫傳庭一手訓練出來的精銳。

明末天災人禍,百姓流離失所,嗷嗷待哺。大明王朝內有流賊肆虐,外有遼東清寇不斷侵襲,內憂外患之下,立國兩百多年的大明王朝日薄西山,風雨飄搖。

而能在風雨飄搖的時代,大體上不擾民,不施苛捐雜稅,保得一方平安,這位撫台大人,已經是了不得。

自崇禎繼位以來,陝西民變蜂起,如火如荼,巡撫換了十幾任,平均一任不到一年,孫傳庭自崇禎九年三月到赴,僅僅四個月,就剿滅了闖王高迎祥,令陝西的形勢為之一振。

有了這位足以保境安民的大臣,陝西百姓的心,也是安穩了下來。

眾軍環繞之中,一匹戰馬之上,一身戎裝的孫傳庭誌得意滿,顧盼自如。

萬曆四十七年進士及第,初授河南永城知縣,天啟初年進入北京任職,為吏部驗封主事,再升至稽勳郎中,兩年後因不滿魏忠賢專政,棄官回鄉。

他這一次辭官歸鄉,一呆就是十二三年。

直到崇禎八年,流賊之勢蔓延,愈演愈烈,多省糜爛,憂國憂民的他便再也難以獨善其身,選擇了重新開始。先是出任吏部驗封郎中,後越級提拔為順天府丞。

崇禎九年,陝西巡撫甘學闊因剿匪不力被罷職,自己請纓擔任陝西巡撫,負責剿滅流賊。朝廷恩準,自己接下了這燙手的山芋,並在榆林建軍,號為秦軍。

此時,陝西三邊總督洪承疇正與流寇李自成戰於陝北,盧象升調任宣大總督後,流寇首領闖王高迎祥自湖廣複出,來到陝西,欲自漢中進攻西安。自己領秦軍,在子午穀的黑水峪以逸待勞,激戰四天後,高迎祥部潰敗,高迎祥被俘,送往京師處死,自己也是聲名鵲起,得到了天子的讚賞。

年初,流寇馬進忠部西折入陝,進襲商州、洛南、藍田等地。他又不得不率部與各路明軍一起,擊潰了流寇聖世王、瓜背王、一翅飛等部,使關中以南趨於平定。

想起自己接任陝西巡撫時麵臨的窘迫局麵,無兵無將,隻有皇帝從太仆寺撥出的僅僅六萬兩銀子軍費,麵對的又是陝西境內數以十萬計的流寇,孫傳庭不由得感慨萬千。

清屯練兵、舒緩民力、事無巨細,最終練成了一支天下聞名的精兵,秦軍,從而才取得了對流寇的節節勝利。

“臣職任鎮撫,奉皇上分防協擊之命,東西皆當兼顧,勢不容鶩東而遺西。理臣,剿賊於東也,如理臣追賊近陝西,臣即應分防協擊於潼關。督臣,剿賊於西也,如督臣追賊過隴,臣即應分防協擊於鳳翔。”

流賊活動範圍在河南、南直隸、陝西、四川等地,盧象升任直隸、河南、山東、四川、湖廣五省軍務總理,洪承疇任陝西三邊總督,朝廷明確的劃分了職權範圍:“洪承疇督剿西北,盧象升督剿東南”,自己則是流賊進入陝西,就在潼關協守,流賊進入甘肅,就在鳳翔阻擊。

謝天謝地,自己終於不辱使命,大體上做到了這一點。

“以秦兵衛秦地,以秦餉養秦兵”,整頓吏治、舒緩民力,說起來十來個字,可是執行下來,他卻不知得罪了多少陝西的豪強官紳,甚至是皇親國戚。

也許,皇帝的禦案上,彈劾他的折子已經是堆積如山。

剿寇必先安民,而安民尤在察吏,貪官墨吏被清查的背後,卻是暗流湧動的官紳階層,他們恨自己入骨,不殺不足以平其憤。自己的救國之路,依然是艱險重重。

“那些個百姓……”

孫傳庭的眉頭一皺,輕輕歎了口氣。

陝西境內共有五位藩王、四個邊鎮,連年征輸,天災不斷,流民四起,對此自己數次上疏請求朝廷賑災。崇禎十年二月,朝廷撥付六萬兩白銀賑災,自己將賑災銀按各地災荒程度給與賑濟,賑濟貧民近十萬人。

十萬災民,對於陝西上百萬的災民來說,這些賑濟無疑是杯水車薪,糧價飛漲,而且無處可買。

無奈之下,也隻有從漢中買糧。漢中地處秦嶺以南,受災較淺,但漢中通往關中的道路艱難,隻有棧道可供同行,但由於年久失修,棧道早已廢棄。

他隻有下令先修葺棧道,鼓勵官兵修棧買糧,同時鼓勵棧道周圍的百姓也參與轉賣糧食,此舉也激發了百姓運糧的積極性,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百姓的糧食問題。

“大人,沿途所見,今年的糧食應該收成不錯,到時候就不用擔心大軍沒糧了。”

衛士的話,讓孫傳庭點了點頭,隨即臉色一板,軍令傳了下去。

“傳令三軍,不得踐踏麥田,人馬入田苗者,軍法從事!”

“是,大人!”

孫傳庭治軍嚴苛,副將心驚膽戰,趕緊下去傳令,隊伍立刻走的規規矩矩起來。

陝西境內共有四處軍鎮,其軍餉原本全靠陝西境內軍屯供給,但到了崇禎年間,軍屯用地早已被地方豪強侵占殆盡,而他管轄下的西安四衛,舊有軍屯計二萬四千頃,軍二萬四千餘名,地歸豪右,軍士形同虛設。

為了籌集軍餉、招募士兵,他開始清理屯田以充實軍餉,並根據實際狀況製定了“通融祖製,設立新規”的政策。

“通融祖製”就是承認屯田的現狀,允許照舊耕種。“設立新規”則是重新登記之後的屯田要照舊繳納稅糧,並限期征收。

經過一係列的措施實施之後,到今年春,共清理出課銀三萬五千餘兩,本色米麥豆約上萬石,就連崇禎皇帝對他在陝西的清屯也是十分讚賞和支持,並要求其他地方巡撫以他為榜樣,可謂是功勳卓著、簡在帝心。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至,隻是一個西安府,清理屯田就已經是暗流湧動,不要說陝西其他地方,更遑論大江南北了。

南方富裕,文風之盛,士大夫之多,可不是北地能比。那些江南士紳的勢力,也不是陝西這貧瘠之地的官紳所能媲美。

“黑參將,這應該是鹹陽縣的地界吧。這麥子長勢不錯,看起來農人是下了功夫。”

長安縣知縣賈鶴年,鹹寧縣知縣宋屺,這兩個附郭知縣,以及鄠縣知縣張宗孟,都是循吏,催征有法,兢兢業業,以為諸有司之倡。至於這鹹陽知縣張名世,年近六旬,雖然規規矩矩,卻並沒有什麽出彩的政績。

“大人愛民如子,剿滅流賊,平定地方,百姓安居樂業,自然就有勁頭耕作了。”

“安居樂業?”

孫傳庭麵色不豫,要說安居樂業,恐怕還為時過早。

“要想安居樂業,談何容易!不僅要吏治清明,還得老天爺說了算。如今這世道,官員貪鄙,橫行不法,天災加上人禍,外有東虜步步緊逼,朝廷內憂外患,難呀!”

想起國事艱難,四方不靖,孫傳庭眉頭緊皺,剛才的一絲興奮,轉眼又**然無存。

“大人,走一步算一步,無需煩惱。我秦軍兩萬精銳,足可當數十萬流寇,隻要對方安定,用不了三五年,陝西就能太平。”

幕僚看孫傳庭愁眉不展,也在一旁給他寬心。

“那是自然!”

孫傳庭傲然點了點頭,他正要說話,忽然發現隊伍慢了下來。

“前麵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何事?”

孫傳庭臉色一沉,立即發下軍令,衛士前去,很快打馬回來。

“撫台大人,官道旁有一群鄉兵在訓練,孫副將請你過去看看。”

“這個孫枝秀,他到底在幹什麽?”

孫傳庭心中不滿。不過孫枝秀作戰勇猛,心直口快,他這樣做法,必然有事。

孫傳庭打馬向前,身後眾將緊緊跟上。

“撫台大人,你看。”

看到孫傳庭等人打馬上來,孫枝秀趕緊馬鞭斜指。

孫傳庭定睛看去,一片綠色的莊稼包圍中,連綿起伏的麥田之間,一處柵欄圍起的營地內,數百的漢子正在喊著口號操練。

孫傳庭看了片刻,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一股莫名的寒意,自他心頭升起。

此起彼伏的怒喝聲,伴隨著鄉兵們一刺一收,槍尖寒光閃閃,迅猛異常;那些肅然而立的身姿,縱然烈日當空,汗流浹背,依然是紋絲不動;上百人的鄉兵喊著口號,沿著較場奔跑,身上雖無鐵甲,人人黝黑彪悍,步伐一致,勢不可擋。

鄉兵們龍精虎猛,聲勢迫人,雖然隻有五六百人,猶有千軍萬馬,堅不可摧。

自己這些部下,大多都是榆林的衛所官軍,勇則勇矣,也不過如此,至於軍紀,也隻是比大明其他官軍稍微好些,和眼前這些家夥比起來……

陝西尚武之風醇厚,百姓尚氣崇勇,輕生赴死,官軍自然也是驍勇善戰。但官軍久居邊塞,三邊將士長期和塞外異族攻伐,往往以殺戮為軍功,以搶掠安軍心,所以這軍紀上,存在天然的缺陷。

這到底是誰,練出來的一手好兵?

“這……真是地方上的鄉兵?”

孫傳庭按下心頭的躁動。這些鄉兵訓練有素,軍紀森嚴,和自己部下這些驕兵悍將比起來,驍勇並不遜色,刺槍術殺氣騰騰,軍紀……

孫傳庭看了一眼一片寂然的部下將士,不由得微微皺了皺眉頭。

“撫台大人,小人剛問過了,這是鹹陽縣的鄉兵。”

孫枝秀也是心驚。這鄉兵練兵營地在王家莊,難道說,這也有王泰參與其中?

“撫台大人,小人是鹹陽鄉兵的張元平,家父是鹹陽知縣張名世,小人見過大人。”

張元平上前,恭恭敬敬向孫傳庭見禮。

“原來是張公之後,怪不得有如此手段!”

孫傳庭點了點頭,用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溫聲道“張元平,本官問你,這兵可是你所練?“

“回大人,這是本縣的鄉兵練總王泰所練,小人隻是附驥而已。”

“果然是王泰! 王泰現在何處,讓他馬上出來見撫台大人!”

孫枝秀對著張元平,不耐煩地大聲喊道,心裏卻是高興。

王泰這家夥,這麽露臉的機會,他還裝神弄鬼。

“孫副將,你認識這位練總?”

孫傳庭驚訝地問著自己的愛將,眼睛不由自主又看向了練兵場。

“大人,這練總就是當日小人收取積欠的那個“混人”王泰,年方弱冠,很是有些勇力。小人沒有想到,他還有一手練兵的本事!”

孫枝秀趕緊回道,也覺得很有些麵子。民間出高手,想不到這位不經意結交的“混人”,竟然是深藏不露。

“原來是這樣,少年英雄,野有遺賢啊。”

孫傳庭微微點了點頭,看了看臉色通紅的張元平,疑惑不解。

“你們的練總呢,叫他出來說話。”

張元平扭扭捏捏,紅著臉道:

“大人,實在不巧,王泰去西安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