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國事

崇禎十年閏四月,京師,紫禁城。

乾清宮內,寒氣逼人,燭火搖曳,似乎預示著大明王朝的命運,也如燭火一樣,搖擺不定。

大殿之內,一君一臣,隔著禦案相對而坐,談到國事,都是神情莊重,眉頭緊皺。

與往年不同,今年的初春更冷,以至於皇帝和朝臣心驚膽戰,對帝國的命運憂心忡忡。

崇禎九年,也就是一年前,後金皇太極降服漠南蒙古,同年稱帝,改國號“金”為“大清”,正式建立清朝,改年號為崇德。

僅僅半年時間,皇太極親率十餘萬大軍入侵朝鮮,是為丙子胡亂。皇太極率兵包圍了朝鮮君主李倧逃亡的南漢山城,崇禎九年正月二十二日,清軍渡海攻陷江華島,朝鮮世子嬪及兩名大君等人,都是成了俘虜。

正月二十八日,朝鮮接受了清朝提出的斷絕對明關係、向清朝稱臣納貢的盟約。正月三十日,朝鮮君主李倧身著藍衣,騎白馬,率世子及50多名隨從官員出南漢山城西門,在漢江南岸的三田渡向皇太極行三跪九叩之禮,改換穿皇太極所賜的貂裘謝恩。從此,朝鮮成為清朝的屬國。

更有甚者,清軍在班師途中,順勢攻陷了皮島,拔除了大明王朝在遼東沿海的最後一顆釘子,使得清軍再無後顧之憂。

“後金先是臣服漠南蒙古,後又侵入朝鮮,迫其結下“城下之盟”,攻克皮島。如此看來,我大明危矣。”

年不到三十,卻麵容憔悴,眉頭緊皺的大明皇帝崇禎,首先開了口。

對身為帝國皇帝的崇禎來說,繼位以來的天災人禍,兵禍連連,讓他終日憂心忡忡、寢食難安。

自年初以來,旱災連連,北地赤野千裏、民不聊生,地方官吏橫征暴斂,逼糧催科、盤剝百姓,以至於多地民怨沸騰,更有東虜步步侵淩,遼東局勢進一步惡化。如此時局,崇禎心中清楚,卻又一籌莫展,麵對積重難返的時局,他不得不下《罪己詔》,希望能夠振聾發聵,一改官場腐敗,以挽天下頹勢。

“張官設吏,原為治國安民。今出仕專為身謀,居官有同貿易。催錢糧先比火耗,完正額又欲羨餘……

撫按之薦劾失真,要津之毀譽倒置。又如勳戚不知厭足,縱貪橫於京畿。鄉宦滅棄防維,肆侵淩於閭裏。納無賴為爪牙,受奸民之投獻。不肖官吏,畏勢而曲承。積惡衙蠹,生端而勾引。嗟此小民,誰能安枕……”

官員腐敗,欺上瞞下,魚肉百姓,致使官壓民反,天下大亂,內憂外患,朝堂卻無一人能提出有效的解決方法,可謂因循守舊,無一人可用矣。

“陛下無憂,所謂攘外必先安內。隻需假以時日,先剿滅了流寇,再徐徐圖之,以中華之大,必能**平東虜,重現大明中興。”

回話的五旬清瘦大臣,乃是新任的兵部尚書楊嗣昌。其人乃是前三邊總督楊鶴之子,於一年前被奪情起用,其“四正六隅、十麵張網”的圍剿計劃,得到了皇帝崇禎的欣賞。

“卿家所提的三點,攘外必先安內、足食然後足兵、保民方能**寇,其策甚合朕心。”

崇禎拿起桌上的折子,眉頭緊鎖。

“增兵12萬,步兵74000人,馬兵36000人,增加餉銀280萬兩,采取均輸、溢地、寄監學生事例、驛遞四途徑……”

“均輸”,即按耕地麵積平均攤派,每田一畝,派米六合,每米一石,折銀八錢,此項每年可征銀一百九十萬兩。

“溢地”,是指從萬曆六年至崇禎十年全國性耕地麵積清丈後的新增耕地,以前加派遼餉時沒有作為攤派對象,此次一並加派,估計可增銀四十萬兩。

“寄學監生事例”,是出賣國子監學生的學曆文憑,為紈絝子弟開辟一條用金錢當跳板踏入仕途的捷徑,這筆收入難以準確估計,但應該數量不少。

“驛遞”,是在裁減驛站後節省的開支中,每年撥出二十萬兩充作軍餉。

這幾項加起來,倒是足可以應付剿匪的糧餉。

崇禎看了一會,放下手上的奏折,苦笑了一下。

“楊卿,陝西巡撫孫傳庭來奏折,對你的“四正六隅,十麵張網”,很有些不以為然,有些意思。”

楊嗣昌暗暗惱火。孫傳庭在陝西清屯剿匪,以秦地養秦軍,大破流寇,生擒闖王高迎祥,風頭正盛,連皇帝也是寵愛有加。

隻是他公然上書,反對自己的剿匪主張,又置自己於何地,置閣部於何地?

“陛下,孫撫台認為“向來賊勢張則四出,困則歸秦,賊之地利在秦矣,賊將踞全秦為窟穴,而四麵六隅幾為空張之網。以臣看來,這都是剿賊之爭,於國無害。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楊嗣昌麵色平靜,徐徐奏道。天子麵前,又何必如此斤斤計較。

“楊卿,你倒是看得開。”

崇禎難得地笑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愁容。

“孫傳庭恃才傲物,性格乖張,以至於有藍田兵變,不過,念在他一片赤誠,忠心為國,朕不怪他。你也就看開些吧。”

楊嗣昌心頭一熱。天子終日為國事煩憂,還如此照顧他的情緒,他隻能是鞠躬盡瘁,以死報君恩了。

“楊卿,為了剿滅流寇,去年朕曾經下旨,讓皇親國戚捐助,誰知這些人全無急公體國之心,所捐銀兩微不足道,最後不了了之。聖旨下到各省州縣,地方鄉紳也是無動於衷。及至流寇前來,積蓄全為流寇所得。你說說,天下怎會有這樣的臣子和百姓?”

崇禎痛心疾首,所言發自肺腑,楊嗣昌感同身受,但也有幾分愧疚。

天下芸芸眾生,誰不知道,大明王朝窮的是百姓,窮的是皇帝和朝廷,而藩王大臣、豪強地主,人人都是富的流油,隨便一個地方豪強,動輒幾萬幾十萬兩銀子。

“陛下,百姓還是愛國,這些個官紳豪強,愛的隻是自己,隻怕是指望不上了。”

楊嗣昌說的倒是真話。官以財進,做官自然隻為求財;商賈借士人崛起,無利不起早,心中無國家民族之所義,唯圖方寸之所得;豪強地主匿稅逃賦,不重國家之存亡,隻顧一家之私,圖小利忘大義,大明之社會風尚,已是極微。

崇禎黯然點了點頭,頓了片刻,又有些惴惴不安。

“楊卿,要想平定流寇,就得用兵,用兵的錢糧不出於民同,就該發內帑。如今幫內帑空虛,僅僅幾萬兩銀子。因糧與加派無異,這卻又該如何?”

崇禎的話語,讓楊嗣昌也是頭疼。內閣五府六部等袞袞諸公,竟然沒有幾人肯為國分憂,實在是令人心寒。

不過在解決剿匪糧餉這件事情上,他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要想從皇親國戚、朝廷官員,甚至是豪強官紳身上拿到銀子,實在是太難了。

“楊卿,你曾在戶部任職,對地方的財賦情形應該十分熟悉。聯看過賦稅帳目,各地存留數目不小。你說說,若是動用各省稅糧的“存留”來解決一年的軍餉,是否可行? ”

楊嗣昌猶豫了片刻,才解釋道:陛下,各地存留錢糧,除開支官吏師生奉廩外,大多用於宗藩俸祿。臣恐怕地方官府,並無多少存留。”

崇禎嘴角微微一動,沉聲道:

“楊卿,各地存留錢糧,恐怕不止供應宗祿一項嗎?”

楊嗣昌心裏一驚,趕緊解釋說:陛下英明。除了這兩樣,還有地方軍餉,也就是各地用於防海、防江、防諉、防礦等項開支,也是一個不小的數目。”

“楊卿,知無不言,這裏隻有你,我君臣二人,你不要吞吞吐吐,就直言相告吧!”

從來以剛硬示人的崇禎,卻莫名地聲音柔和了幾分。

“陛下,自遼東戰事以來,各地抽扣、搜括、捐助都從存留中開支,如今雖有此剩餘,但已無濟於大事。要想在“存留”上想辦法,恐怕是杯水車薪。”

崇禎心裏涼了半截,卻知道楊嗣昌所說的,乃是無奈的現實。

既然皇親國戚、官僚鄉紳不肯捐助,國庫空空如也,地方“存留”捉襟見肘,除了加派賦稅,恐怕沒有任何辦法。

崇禎沉思片刻,微微歎息了一聲。

“流寇蔓延,生民塗炭已極,不集兵會剿,賊不能速除。不多措錢糧,兵不能大舉。帑部匱乏,設處無方,廷議改因糧為均輸,暫苦吾民一年,除此心腹大患。籌思再四,萬非得已。也隻有如此了。”

也難怪崇禎如此憂心忡忡。因糧改為均輸,原本納稅五兩以下的百姓需要再行加派。也就是說田地多的人家才需要加稅,這無疑使得百姓民怨沸騰。這也正是崇禎為何說“改因糧為均輸,暫苦吾民一年”。

原來皇帝心裏也明白,因糧改為均輸,百姓會怨聲載道,不過,如今財政告罄,難以籌集280萬兩餉銀,為了剿滅流寇,他也是別無選擇了。

見皇帝批準了自己的建議,楊嗣昌也是長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肅拜道:

“陛下無憂,隻要三年時間,剿滅了流寇,再臥薪嚐膽,何患東虜不除!”

“東虜啊東虜……”

嘴裏麵念叨著,崇禎剛剛消下去的愁容,又浮上了麵龐。

自從他上位以來,後金便像一個巨大的石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如今,這個石塊越滾越大,已經是一座大山般的龐然大物,讓他寢食難安。

“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猛士……”

崇禎臉色迷惘,悵然若失,旁邊的楊嗣昌趕緊開口。

“陛下,我大明英雄豪傑輩出,盧象升、洪承疇、孫傳庭,這些都是國家棟梁,更有曹變蛟、吳三桂、祖大壽等猛將如雲,隻需假以時日,或者三年時間,我大明消除內患,必痛擊東虜蠻夷小族,以振國威。”

崇禎臉色微微一變,似乎有些緩和。

“三年時間,就怕盧象升等臣子主戰,不能體諒國家內憂外患。更有一群黃口孺生視和議為洪水猛獸。大明內憂外患,朝臣悠悠之口,朕也難以抉擇啊!”

楊嗣昌心裏一涼。皇帝優柔寡斷,極好麵子,恐怕這和議的事情,又要毀於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