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父子

鹹陽縣衙後院,書房之中,鹹陽縣的父母官張名世放下手上的書籍,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兒子,滿臉的驚詫。

“這麽說,你和王泰之間的事情,一筆勾銷了?”

“爹,千真萬確,大庭廣眾之下,還有文典吏作為見證,還能有假?”

張元平斜靠在一旁的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漫不經心。

“這樣爹就放心了。”

張名世長出了一口氣,麵色緩和了許多。

“怎麽說,這王泰也是我士人之後,若是鬧大了,看笑話都是小事,你我父子前途未卜,這才是某些人的目的。”

回想起王泰差點被兒子派去的人打死,張名世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爹,不瞞你,這幾日交往下來,我覺得這王泰不一般,人更是義氣,是個漢子。”

張名世眉頭微微一皺。沒有幾天,兒子這變化,也太過明顯。

“會不會是王泰差點喪命,服了軟?”

張元平想了想,使勁搖了搖頭,撇嘴道:

“這小子剛把鄭雄暴打了一頓,周全說,王泰當時發了狠,差點把鄭雄打死。王泰這家夥,為了一些流民,竟然敢和鄭雄翻臉,有那麽幾分骨氣。過去的事情,我也就不計較了!”

周全是鹹陽縣衙的衙役,那日跟隨鄭雄一起,河堤上親眼目睹鄭雄和王泰的衝突,是以縣衙的其他人也都知道。

“這麽說來,王泰倒還有幾分忠義之本色。你們這狗屁“鹹陽四公子”,也算是好壞各半了。”

張名世捋著胡須,讚賞道:“聽說王泰免去了佃戶的積欠,四五千兩銀子,算得上是位善人了。”

鄭雄父子壞事做盡,在鹹陽縣出了名的霸道。想不到王泰竟然如此凶猛,連自己昔日的老大都痛扁一頓,看來確實是改邪歸正了。

現在想起來,他還有些後怕。萬一兒子真把王泰打死,到時候此事傳到了撫台大人那裏,他父子恐怕要黯然離職或鋃鐺入獄了。

為一個混人,實在是得不償失。

朝聞道,夕死足矣。王泰能夠浪子回頭,也讓他很是有些欣慰,畢竟,他和王泰的父親還有些官場之誼。

“爹,你不知道,王泰被匪人擄走,僥幸死裏逃生。朱富和曹樸懷疑是王泰吞了他們的銀子,王泰死不承認,說曹樸和朱富血口噴人,讓朱富賠他的什麽精神損失費,他的仆人王二還砸了曹樸的轎子。想起來真是可笑!”

聽了兒子的話,張名世也是哈哈大笑,想不到王泰這二杆子,竟然還有這一手。

“看來這一次,朱富是損失不小!不管是不是王泰拿了銀子,都是讓人舒坦!”

想起朱富來衙門報案的可憐樣,張元平心裏暗爽。

“一萬多兩銀子,三個頭牌姑娘,人人都以為朱富是賠到家了。”

張名世微微笑道:“平兒,你以為朱富隻有這點家當,土匪搶的這點,恐怕隻是九牛一毛。這“怡情苑”,不是還開的好好的嗎。”

張元平微微一怔,搖頭道:“這隻老狐狸,感情這都是裝的!”

“朱富和鄭子羽,這二人搭上的是三邊總督洪承疇,京城的禦史,也有人為他們撐腰,勢力非同一般。”

張名世皺眉道:“朱富幾十萬的身家,在西安府也數得上,他可不是曹樸那奸商,他不缺銀子。”

張元平撇撇嘴,不屑道:“洪承疇又怎樣,爹不是還和盧象升有交情。要說那些混吃等死的言官,朝中為爹說話的人,不會比那鄭子羽差!”

“平兒,你我父子都是外人,你平日要收斂些。等爹明年任上滿了,咱們就回山東老家,爹安度晚年,你也讀些書,博個功名,爹就放心了。”

張名世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卻惹來兒子的一陣搖頭。

“爹,大明內憂外患,天災人禍,難以獨善其身。生逢亂世,就該抒國難、保黎民、靖平天下。孩兒我決定了,要好好的做一番事業,才不虛此生!”

張名世目瞪口呆。什麽時候,混吃等死、渾渾噩噩的兒子,竟然關心起國家大事來,而且還說的如此鏗鏘有力?

“這些都是你的心裏話?”

張名世睜大了眼睛,希望兒子是一時心血**。

“王泰可以為了幾個流民和鄭雄反目為仇,可以免去百姓的積欠,我為什麽不可以? 難道說,我堂堂的知縣公子,還不如他王泰一個二杆子?”

張名世恍然大悟。兒子想要重新開始,竟然是受了王泰的刺激。

“看來,這幾日你和王泰相處的不錯。”

想起王泰能從土匪窩裏安然脫身,張名世眉頭微微一皺。這王泰,怕是沒有那麽簡單。

“王泰一身的武藝,更兼有勇有謀,他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真是說到了心裏。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爹,你想想,能說出這說的人,怎麽會是一個混蛋玩意。這王泰,值得我結交一下!”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張名世也是吃了一驚。他堂堂的進士,也做不出這樣慷慨激昂的佳句來。

以文見人,這樣說來,這王泰倒是有可取之處,不是所謂的莽夫一個。

“平兒,聽說王泰在挖水井,修水車,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這小子鬧騰的挺大,鹹陽城的流民都少了很多!”

父親的提問,讓張元平一下子高興了起來。

“ 這小子自己修渠挖井,旁邊的荒地也開墾了許多。他讓我告訴你,春耕這些收成,他會依律交賦,讓縣衙到時候丈量田畝就行!”

“王泰有如此的魄力!”

“這小子,膽大心細,果斷勇猛,我倒是挺佩服他的!”

兒子的話,讓張名世心頭一驚,靠在椅背上,沉思了起來。

亂世之秋,流賊峰起,讓他最頭疼的,莫過於匪亂了。城牆破敗,縣裏的鄉兵腐爛不堪,聊勝於無。若是流賊來攻,恐怕是一擊即潰,縣城也是凶多吉少。

況且,這鄉兵乃是……

張名世看著桌上巡撫衙門的公文,很快有了主意。

“平兒,王泰身手如何?”

“爹,王泰一個人,打的鄭雄五六個人連還手之力都沒有,身手自然不差!”

張元平有些尷尬。他也自小練武,自詡勇力,卻和兩個家丁一起,抵擋不住王泰的拳腳。看來,有些東西,是要講天賦的。

“看來這王泰,果然是有些能耐。”

張名世心裏的把握,又大了幾分。

就是不知道,這王泰能不能勝任其職?

張元平看著眉頭不展的父親,不解地問道:“爹,你問這是做甚? ”

張名世微微一笑,輕聲道:“我想讓王泰來衙門當捕快,你覺得怎樣?”

張元平大吃一驚,沉思片刻才道:“爹,縣衙有鄭雄父子在,王泰在他們手下任職,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你還是再考慮考慮。”

張名世驚訝地看了兒子一眼。沒有想到,兒子也不是酒囊飯袋,知道輕重緩急。

“縣衙那幾個蠢貨,鄭子羽的狗而已,不值一提。”

張名世微微搖了搖頭。那一日王泰在城頭射匪,箭無虛發,顯然不是手無縛雞之輩,但最重要的是,王泰要能鎮得住場子,堪當大任才是。

“平兒,你所言不錯。你覺得,讓王泰擔任鄉兵的練總如何?”

終於,張名世下了決心。

“練總?”

張元平吃了一驚,不可思議地看著父親。

練總由官府僉派民間公直者充任,至於鄉兵,也有明確的規定: 須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精壯之人。州縣七八百裏者,每裏僉二名;五百裏者,每裏三名;三百裏者,每裏四名;一百裏以上者,每裏五名。春夏秋每月操二次,至冬操三歇三,遇警調集,官給行糧。

張元平沉思片刻,卻是很快搖了搖頭。

“爹,鄉兵寓農於兵,富戶可以通過賄賂官員而免充鄉兵,窮人沒有錢財隻好應役,負擔增加,難免人心浮動,甚至會官壓民反。到時候,恐怕應募的都是滑劣無賴,你這不是把王泰架在火上烤嗎? 不行,不行!”

張名世哈哈笑了起來。沒有想到,兒子看似遊手好閑,民間疾苦卻是看的清楚。

“讓富戶出錢出糧,從流民中招募鄉兵,官府提供軍需器械。一來不擾民,二來鄉兵得以練成,保護地方,三來流民得以安置,四來可以向他表示咱們的善意,化解你二人的隔閡,一舉多得,五是一旦有事,王泰也是自家人,鄉兵可以保你我父子周全,你說是與不是?”

張元平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來。

“爹,你果然是老奸巨猾,還是你看的遠,老謀深算,果然是條妙計!”

張元平笑了兩聲,見父親板起了臉來,趕緊閉上了嘴巴。

“沒大沒小,一點規矩都沒有!”

張名世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縣裏的鄉兵形同虛設,要不然土匪也不會進城為非作歹。你要幫著王泰,盡快把鄉兵練成。流賊說來就來,可是要加緊了!”

“爹,剿滅流賊,不是有撫台大人和他手下的秦兵嗎?怎麽還要鄉兵?”

張元平不解地問道。

巡撫手下的那些精兵強將,對付流賊,還不是綽綽有餘?

“爹,你讓那些豪強出血,他們能聽你的,到時豈不是要得罪一大片? 撫台大人征收積欠,得罪了大批的陝西豪強,連秦王也牽扯其中,告他的狀子已經遞到了京城。爹,你還是慎重些吧!”

孫傳庭在陝西追查積欠,澄清吏治,各地怨聲載道。告他的除了陝西豪強,還有官員和那些皇親國戚,孫傳庭一番大刀闊斧,已經嚴重影響到了這些人的利益。

張名世微微一笑,看來兒子並不是一無是處。官宦人家,還是有些時局意識。

“平兒,你說的沒錯。不過,孫傳庭是割他們的肉,我隻是要點湯喝,三百兩和三千兩,那可是天壤之別啊!”

“爹,流賊的首領高迎祥不是都被殺了嗎,還弄什麽鄉兵? 撫台大人的精兵強將,可不是吃素的!”

張元平依然是不解,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自討苦吃。

“凡事都得靠自己。難道說,你想鄉兵一直把握在鄭氏父子手裏,你爹仰人鼻息?”

張名世搖了搖頭,指著桌上的公文。

“朱富等人把狀子遞給了巡撫衙門,衙門讓我改善治安,查漏補缺。你說,我是不是要給巡撫衙門一個交代?”

張元平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這裏還有上官的公文,由不得父親不大動幹戈了。

不過,朱富曹樸等人愛財如命,把案子捅到了巡撫衙門,反而讓縣裏有了借口針對鄉兵。

張名世目光陰冷,麵色凝重。

“撫台大人公正廉明,嫉惡如仇,他現在在陝西當政,咱們也可以依靠,萬一他離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