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百姓
崇禎年間的陝西,天災不斷,餓殍遍野,雖然災荒連年,但官府的征糧卻是依然分文不減,以致於民不聊生,再加上官治衰敗、武備廢弛、財烈匱乏,以至於逃兵逃軍接二連三,終成鬧的一發不可收拾。
陝西民變軍變不斷,由邊鎮蔓延至關中,良田荒蕪,荊棘塞途,百業蕭條,民生凋敝,天災人禍,軍民為了生存,被迫背井離鄉,四處逃亡,覓一棲生之地。
而位於陝西“白菜心心”的西安府周圍,自然成了流民們尋覓生機的最佳選擇。
介於西安城和鹹陽城之間的鹹陽古渡,由於是南北通透、貫穿東西的要地,素來是草市的集散地,行人來往絡繹不絕,無家可歸、無依無靠的流民們便在這岸邊的河堤外,倚著岸邊,搭起了一個個簡陋的窩棚。流民們白日裏去鹹陽城或周圍村莊乞討或尋覓活計,晚上就來這裏棲息,苟延殘喘,朝不保夕。
天色大亮,陽光灑滿了整個渭水南岸,唐充睜開了眼睛,他從窩棚的空隙向外看了看,除了流民們的喧嘩聲和哭喊怒罵聲,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毫無生機。
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他世世代代匠戶子弟,自小喜歡奇技**巧,於農業灌溉設施上很是有些心得,自以為生活平平淡淡,一輩子搞些小東西,誰知道官府欠餉不說,流寇衝擊地方官府,縣衙經年沒有知縣上任,盜匪猖獗,失去了經濟來源,父母早逝、妻離子散的他,不得不流落他鄉。
說起來,除了饑一頓飽一頓,單身漢也有單身漢的好處,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要是吃不飽,也隻有餓著,不用別人擔心。
蓬頭垢麵,臉色潮紅,十指烏黑,身上虱子跳蚤肆虐,破爛的棉衣,饑腸轆轆,他唐充,怎麽活成了這個樣子?
想起父母在世時,一家人快快樂樂的樣子,唐充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出來。
他艱難地靠起身來,以免頭碰著窩棚頂,想收拾一下心情起來,透過窩棚的破孔,目光所及,卻發現那個動人的同鄉劉芳從一個窩棚裏鑽了出來。
劉芳矮下身子,看了看周圍,似乎沒有人注意,躡手躡腳逃開。
唐充微微一怔。劉芳是他們一起逃難出來的同鄉,她丈夫原來是富家子弟,家道中落,逃難途中,偷偷離開,剩下了劉芳和公婆二人。
劉芳人長的不錯,二十出頭,正是風華動人的時候,她丈夫拋棄她,唐充都覺得可惜。
他臉皮薄,也有幾分孤傲,雖然對劉芳有些傾慕,但現在落魄江湖,劉芳公婆又在,自然是望峰息心。
看劉芳剛才出來的窩棚,似乎是那個壯漢顧一峰的。這小子天天偷雞摸狗,倒是往往能弄些吃的。劉芳跑到他的窩棚去,到底要做什麽?
唐充心裏正在狐疑,顧一峰從窩棚裏出來,他提了提褲子,伸了伸懶腰,臉上的誌得意滿,讓唐充心裏莫名一痛。
聽說這流民堆積的渭水南岸,一個饅頭就能換一個黃花大閨女的**,看來劉芳……
顧一峰大踏步離去,唐充心裏一陣悲哀,針紮一樣的心痛,遠處傳來劉芳和她公婆的哭聲,似乎驗證了唐充心裏的想法。
這到底是什麽世道啊?
“鐺!鐺!”
嘈雜的銅鑼聲響起,掩蓋了渭水南岸流民們的各色聲響,眾人一起抬起頭來,向著河堤上看去。
“都聽好了! 王家莊要造水車,打水井,招募會鑿井、造水車、木匠活的工匠,有意者速速去王家莊報名,包吃包住,還有工錢,名額有限,逾期不候!”
“都聽好了,王家莊修渠墾荒,凡是有力氣的、會種莊稼的,速速去王家莊報名,人數三百,管吃飽飯!”
河堤上,王二、楊震等家丁大聲呐喊,隨即,有家丁在河堤旁的老樹上拿出一份告示,貼在了上麵。
家丁們大聲呐喊,聚集的流民越來越多,人潮洶湧,一起向著王二等人湧來。
“要我,我有力氣!”
“我是木匠!”
“我以前是官府的工匠,我會打井!”
流民們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唯恐對方要的人不是自己。
“鐺!鐺!鐺!”
無法聽清楚對方的話語,王二和家丁們拿起銅鑼,一起猛力敲了起來,震的流民們惶恐不安,紛紛向後退去。
“誰再亂擠,一概不準去王家莊應募! ”
“亂擠的人全都不收!”
眼看著局麵就要失控,王二和楊震等人大聲呐喊,擁擠的流民這才安靜了下來。
“我再說一遍: 我們招募的,是會鑿井、造水車、木匠活的工匠,有力氣的壯漢,願意的人去南麵五裏的王家莊,有力氣的吃飽飯,有手藝的還有工錢。都聽清楚了嗎?”
按照王泰的交待,一定要對流民客氣,不要態度惡劣,王二耐心大喊,一些粗話忍著沒有說出。
“大家都不要亂,不要擠!”
人群中,馬上有人大聲喊了起來。
“會手藝的匠人,真的有工錢嗎?”
人群安靜了下來,有人開口,狐疑中夾雜著惴惴不安。
“會造水車、龍骨車、會鑿井的,木匠,一定會有工錢,會重用! 有力氣沒手藝的,就隻管飯了!”
王二也是對著說話人的方向,大聲回應道。
“小人會造龍骨水車,一月工錢多少?”
唐充按捺住心頭的狂跳,繼續問了起來。
“你真的會造龍骨水車?”
王二上下打量著蓬頭垢麵、乞丐似的唐充,目光中都是懷疑。
“小人世代匠作出身,龍骨車自己造過,木匠活也會,到時候一試便知!”
眾人注視之下,唐充心頭的驕傲油然而生,不自覺抬起了頭來。
“你,跟我上馬車,去見我家公子!”
王二點了點頭,打馬向前,眾人趕緊讓出一條道來。
“能不能等一等,小人回去把行李拿上?”
唐充心裏一急,趕緊開口說道。
“你那些破爛衣裳棉絮都丟了吧! 等到了王家莊,衣裳被褥都會發新的!”
王二臉上的不耐煩顯而易見,他揮揮手,唐充隻好上了馬車。說起來,除了他自己,他倒真是身無餘物。
“小人會打井!”
“小人會造水車!”
流民踴躍報名,一會兒功夫,馬車上便裝滿了人,車夫揚起馬鞭,馬車向著王家莊的方向而去。
“兄弟,你們還要女人不? 我會做飯、會縫縫補補,養雞養鴨都會!”
“你們要算卦的不,我會算卦看風水!”
“我算盤打的好,要不要賬房?”
各種各樣的聲音傳來,有被錄取者,被拒絕者也比比皆是,歡呼聲歎息聲驚喜聲哭泣聲不斷,興奮和沮喪的麵龐交相輝映。
“這是在作甚?”
拖兒攜女的蔣信勇滿頭大汗,他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走過了浮橋,疑惑地看著南岸河堤上的人潮洶湧。
“怕是在挑人吧。”
蔣妻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眼裏露出失望的表情。自己的丈夫是匠工,不過這年頭,這手藝可難找活幹。
蔣信勇也是心頭失落。他已經四十多歲,身子瘦弱,要去賣力氣,恐怕幹不了幾天,人就先散架了。
“過去看看,也許能找到好事情做!”
蔣信勇安慰著妻子,抱著兒子向前而去。
對於四十好幾的蔣信勇來說,能掙點銀子,讓媳婦兒女能過上溫飽日子,恐怕就別無所想了。
“造水車!”
距離越來越近,聽到招募者的大嗓門,蔣信勇差點以為自己聽錯。連續聽了幾遍,蔣信勇再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步子邁的老大,渾身充滿了力量。
“兄弟,我會造水車,蘭州大水車,我造過十幾個!”
蔣信勇的大喊聲聽在耳中,楊震皺了皺眉頭,點了點頭。這個年齡大,最起碼看起來靠譜些。
今天早上,打井的倒是找了幾個,帶了幾個說會造龍骨水車的,除了一個貌不驚人的瘦弱漢子,其他的幾個充其量就是個木匠。
“龍骨車會造嗎?”
楊震的問話,讓蔣信勇一下子就來了精神。
“龍骨水車和大水車,異曲同工,都是依靠水鬥提水。在關中平原,大水車一般在河邊提水,龍骨主要用於井水,大水車可以做到六七丈,渭水邊六丈足夠。使用大水車,還得造水壩蓄水,以便固定水車,還可用於……”
耐心聽完蔣信勇的滔滔不絕,楊震心裏踏實了些。這次這個家夥,應該不是濫竽充數。
“跟我走!”
楊震正聲道:“醜話說在前麵,能造出水車,保你吃飽穿暖,還有銀子拿。要是樣子貨,趁早滾蛋,免得自取其辱!”
蔣信勇點了點頭,趕緊道:“這個不用交待,過去畫了圖紙,做上幾件東西,等大水車做出來了,再給銀子也不晚!”
“自己安頓一下,一會在馬車那邊等,招到的人一起過去!”
楊震點了點頭,蔣信勇趕緊來到一旁。
“爹,你是不是找到事做了,咱們是不是有錢買東西吃了?”
看到父親滿臉的輕鬆,九歲的女兒懂事地問道。
“是的,爹很快就找到事做了,到時候,咱們就有好吃的了!”
蔣信勇撫摸了一下女兒亂蓬蓬的頭,憐惜地說道。
“爹,我要吃白饅頭!”
女兒高興地喊了起來。
“爹,我也要吃白饅頭!”
三歲的小兒子昂起了一張髒兮兮的小臉蛋,也是奶聲奶氣地說道。
“都有! 都有!”
蔣信勇連連點頭,蔣妻低頭抹起了淚花。
“你先照顧好孩子,我先去王家莊應了這份差事,以後的日子或許就會好了!”
蔣信勇向妻子鄭重交待,心裏頭也是鬆了口氣。
“上車了!”
馬車滾滾,顛簸著向南而去,帶著流民們的忐忑不安,也承載著他們對未來的希望。
唐充興衝衝地來到窩棚前,劉芳正好從窩棚裏出來,二人四目相對,劉芳臉上微微一紅。
“唐充,你倒是變了個樣子!”
劉芳俏生生的樣子讓唐充愛戀不已,劉芳的羨慕和失落看在眼中,唐充心裏頓時生出一絲豪情。
“劉芳,你看你過的這樣苦,咱們兩個同病相憐,知根知底,不如搭夥一起過吧?”
仿佛是害怕劉芳猶豫,唐充急急加了一句。
“我剛在王家莊找的差事,吃飽穿暖,剛開始每月二兩銀子,後麵就是五兩。不會讓你和你婆婆吃苦!”
劉芳不由得心頭一顫,看著眼前的唐充,迎著他熱情的目光,半天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