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佃戶

清晨,鳥兒在院中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幾縷光線透過寬大的窗戶射入房間,明亮一片。房間裏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無論是桌椅還是書架,都是王泰父親用過的老物。

現在,書房被打掃幹淨,煥然一新,重新恢複了它應有的生機。

從現在開始,這間房屋,就是王泰的書房了,書房外麵還掛了個牌子,非常土氣地美其名曰“槐香軒”。

叫“槐香軒”,也是因為書房前幾棵巨大的槐樹,雖然也有一顆桑葚樹,但總不能叫“槐桑軒”或“桑香軒”,怎麽都覺得有些不倫不類。

書桌後的椅子上,王泰仔細看著眼前的帳簿和策籍,忠伯和王二恭恭敬敬,侍立在一旁。

合上冊子,王泰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雖然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是想要開創一番事業,甚至隻是做些事情,實在是難上加難。

紋銀四千多兩,糧食一萬多石,家丁二三十人,佃戶200餘,大體上隻是個中產地主而已。

相比清兵步騎十餘萬,農民軍動輒數十上百萬,自己簡直是九牛一毛,自顧不暇。萬一和對方來個短兵相接,死都不知怎麽死的。

“公子,老主人留下的家業,足可以保證咱們王家衣食無憂、安身立命。公子還是收斂些,居安思危,不要四處樹敵。須知小不忍則亂大謀,慎思,慎思!”

忠伯顯然讀過書,說話也是文縐縐的。

王泰笑了笑,想起明末曆史上國家和百姓的種種慘狀,心頭不由得一沉。

天地不仁,亂世之秋,要想保全自己,須得有足夠的實力。一旦外敵來侵,他們殺起你來,可不會跟你講仁義道德。

“公子,咱們王家自萬曆年間從涇陽王家村搬到這鹹陽縣,一晃已有五十年。家祖和老主人辛苦打下的基業,可是不容易,你可要深思熟慮啊!”

王二也冒出一句文縐縐的話來,看來平日裏沒少受忠伯的教悔。

“居安思危,深思熟慮……”

王泰不由得哈哈笑了起來。這爺父倆,果然是一脈相承看來王二讀書寫字,或多或少受了一些忠伯的影響。

不過,王忠、王二,這兩個名字,似乎有些階級差異的意思。

“公子,可不能再得罪人了!”

王忠搖著花白的腦袋,鄭重說道。

短短一月功夫,“鹹陽四公子”得罪了三個,還有秦王府。再不收收,恐怕真要出事。

“忠伯,得不得罪人,不是我能決定的!”

王泰苦笑道,也是無奈。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做的事情都是正確的,他問心無愧。

難道說,非要他看著白三刀光天化日糟蹋未成年少女,任憑鄭雄把那些小女孩推進火坑,還有王二被秦王府的人致死或致殘……

他不相信自己能做到!即便讓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良心上也過不去。

如果不是明末,他倒可以安安穩穩做他的大少爺,眠花宿柳,好好撩妹。可是如今這世道,物競天擇,達爾文主義才是王道。

他忽然想起後世的一句名言來: 我自己就是豪門。

他沒有辦法忍受良心上的不安,隻能奮起一搏,有沒有明天,拚過了再說。

王家是從涇陽搬遷過來?

他聽王二提過。他這一支,祖上因為經商搬遷到鹹陽縣。聽說涇陽王家是大戶,有人還在朝中做官。

王泰搖了搖頭,然並卵。朝中做官又能怎樣,老爹是朝廷官員又如何,都是過眼煙雲,還不是凡夫俗子。

再說了,他也記不起崇禎朝有那位姓王的高官,可以翻雲覆雨,左右朝政。

“忠伯,按這賬簿和借據上所示,咱們這些佃戶,欠租欠銀,應該有四千多兩銀子了吧。”

王家佃戶三百餘家,平均下來,每戶欠王家十幾兩銀子,而且,從借據上的日期看,最早的已經有三四年了。

看來王家對佃戶們不錯,幾年功夫,隻欠十幾兩銀子,已經是不錯了。

“誰說不是。公子,要不我再去催催?”

從王二猶豫的話語,王泰也知道,估計去了也沒有什麽效果。

崇禎年間,最窮的就是百姓,他們要是有錢,也不會拖欠到現在。

“王二,帶上借據和賬簿,咱們到佃戶家裏去看看。”

王泰邁步走了出去,王二趕緊緊緊跟上。

相對於王家莊足球場般大小、朱門高牆的巍峨,王家莊外的村民們則是要低矮破敗的多了。

泥濘不堪、汙濁難聞的街道,垃圾堆此起彼伏,隨處可見的黃白之物,清一色的土牆瓦房,斷壁殘垣,牆皮斑駁,很多戶人家隻有廂房,並無院子,滿眼一色的土灰,破敗不堪,可見民生的凋敝。

剛一進坑窪汙穢的主街道,看著死老鼠和垃圾糞便到處都是,王泰不由得捂起了鼻子。

“公子,跟你說過,不要到這地方來,這哪是人住的地方!”

王二也是嫌惡地捂住口鼻。在他看來,王泰就不應該來,這叫自降身份。

“回頭在這多建兩個茅房,這麽多的髒東西,不僅僅是衛生的問題,有可能會引起病災,這可是要命的大事情。”

“你怎麽還帶了兵器?”

王泰看到王二手上的長槍,微微皺了皺眉頭。

“公子,萬一誰不服氣,聚眾鬧事,小人也好保護公子。”

王二緊緊跟著王泰,苦勸道:“公子,建茅房又要花錢,又和怎麽沒有關係,還是能省則省吧。”

“王二,不要小心眼,花不了幾個錢。到時候一旦鬧起來瘟疫,咱們自己都要遭殃。”

王泰正色說道,王二也是吃了一驚,不由自主捂住了鼻子。

“公子,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了了。外麵的人說,陝北米脂那邊已經出現了瘟疫,死了不少人!”

這一下,不用王泰提醒,他也變得格外小心起來。

街道上,來來往往的村民個個衣衫破爛,就像乞丐一樣。百姓們看到王泰,都是紛紛站到路邊,點頭哈腰,有些人滿臉賠笑,讓他先行。

誰讓這村子裏大多數人,都是王家的佃戶。

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傳來,許多的村民都向一個方向而去,看來村子裏是出了什麽糟心的事情。

“走,過去瞧瞧。”

王泰大踏步向前而去,他也想看看,這個時代,老百姓到底是怎麽個活法。

王二搖了搖頭,沒有辦法,隻有緊緊跟上。

走得進了,一戶人家門口擠滿了村民,正在向屋裏張望。屋裏又哭聲傳出,似乎就是王泰剛剛聽到。

“王公子來了!”

“見過王公子!”

“王公子裏麵請!”

看到王泰過來,村民們趕緊讓開了道路,人人點頭哈腰,把房門讓了開來。

“張四娃,怎麽了,三嬸在哭什麽?”

王二向一名二十四五歲、滿臉賠笑的精壯年輕漢子問道,很不客氣。

“公子,二哥,我哥在**躺了半年,還是沒有撐過去。這不,我嫂子正在難受呢。”

王泰搖了搖頭,輕聲道:“我就是聽說了這事,所以過來看看。”

張四娃臉色難看,無奈道:“公子請進。”

王泰看張四娃惴惴不安,不由得心裏嘀咕。莫非自己和張四娃一家,又有什麽瓜葛?

王二暗自狐疑,王泰什麽時候知道了張三娃病重的事情?

進了屋裏,坑窪不平的屋子中間,一張木板上放著一具屍體,旁邊一個身穿孝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正跪在地上哭泣,應該是張三娃的媳婦。張三娃的媳婦的旁邊,站著一個十二三歲、同樣披麻戴孝的女孩,女孩臉掛淚珠,燒著紙錢,楚楚可憐。

王泰看了一下屋子,四壁蕭然,除了一方土炕,幾個低矮粗拙的木凳,幾乎沒有任何家具。

“王公子,我夫君剛走,求求你不要帶走敏兒,欠你的地租和銀子,我一定會還上的!”

看到王泰進來,張三娃媳婦扭過頭來,對著王泰連連磕起頭來。

“王二,趕緊把人扶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

王泰有些尷尬。不用問,這裏他前身做下的惡了。

怪不得他今天過來,張四娃臉色難看,原來以為他是逼債拿人的。

難怪王二還帶了長槍!

“公子,張三娃兄弟都是咱們家的佃戶,欠租合計十五兩。你原來說過,讓張三的女兒抵債,鄭雄那裏要……”

王二在王泰耳邊竊竊私語,王泰暗暗搖頭,對方是誤會自己的來意了。

不過,這小女孩確實挺清秀,能看得出來是個美人痞子。看來鄭雄這禽獸還有幾分眼光,就是太沒人性了些。

“三娃兄弟家裏,還有其他人嗎,怎麽連口壽材都沒有?”

王泰環顧了一下院落,眼光看向一旁的張四娃。

“公子,家裏除了我嫂嫂和侄女,就隻有小人了。不是小人不買壽材,實在是沒有銀子啊!”

王泰點了點頭,看了看門口聚集的人群,微微沉思片刻。

“王二,去縣裏買一口壽材,人死為大,總不能這麽寒磣。”

“四娃兄弟,你找一塊地,挖好墳墓安排下葬,將來也有個祭祀上墳的地方。”

“公子,大善人啊!”

張四娃跪了下來,猛磕起頭來。

張三娃的媳婦看著王泰,一臉的錯愕。

“三娃媳婦,你放心,以前說過的糊塗事都不算數。我今天過來,就是為了這事。”

王泰打蛇隨棍上,立即道:“大夥都做個見證。張三娃走了,張家隻剩孤兒寡母,欠的東西,就一筆勾銷了吧。”

孤兒寡母,拿什麽償還! 既然不能償還,還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免去她們的債務,也好收取人心。

張三娃媳婦愣了片刻,拉著女兒,也磕起頭來。

“公子,你是活菩薩呀!”

“公子,多謝你的大恩大德呀!”

王泰點了點頭,不顧旁邊王二的擠眉弄眼,大聲道:“回去告訴所有的鄉親,他們的欠債,全都沒了。今天當著大家的麵,我把這些借據和賬簿都燒了,也讓大家心安!”

王泰從王二手裏拽過賬簿和借據,來到火盆前,放了進去。

“三娃兄弟,放心吧,你的家裏人,會有人照顧的。”

賬簿和借據熊熊燃燒,紙灰化蝶,淩空飛舞,王泰對遺體鞠了幾躬,出了屋門。

“公子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啊!”

“公子,給你磕頭了!”

“謝天謝地啊,沒債了!”

張三娃家人,包括所有的佃戶都跪了下來,一起磕頭碰腦,人人麵色通紅,心情舒暢,有些老實人甚至哭出聲來。

“鄉親們,都起來吧!”

王泰推了推目瞪口呆的王二,讓他去扶佃戶們起來。

“這狗日的世道,天災人禍,兵匪連連。咱們要擰成一股繩,一個不能病死餓死,一起把這苦日子熬過去!”

王泰正要離開,像是想起了什麽,又轉過頭來。

“鄉親們,把三娃兄弟的後事處理完了,把莊子裏好好打掃一下,遇到死老鼠什麽的,都給燒了。這年頭,髒東西堆多了,容易引起瘟疫,陝北那邊已經開始了,死人無數,可千萬要注意了。”

“公子放心,一邊處理我哥的後事,一邊安排鄉親們收拾街道,兩樣都不耽擱。”

張四娃畢恭畢敬,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

王泰點點頭,從懷裏拿出一錠銀子,遞給了張四娃。

“人走了,要高高興興地送走,不要愁眉苦臉!世道再苦,飯要吃,日子要過,將來一定會好起來的!”

王泰大聲叮囑道,邁步出了院子。

“公子,好人啊!”

張四娃眼淚嘩嘩流,捧著銀子的手抖個不停。

“四娃……兄弟,公子說了,要在村子裏建起兩三個茅廁,大家夥要注意點衛生,不要弄的到處都是,走路都下不了腳。”

王二也適時地站了出來,裝模作樣,一臉正氣,向張四娃叮囑到。

“給你們三天功夫,把村子打掃幹淨了,到時我過來查看。要是還沒有打掃幹淨,到時候可別怪我翻臉!”

“王二哥放心,一定弄的幹幹淨淨,不會讓你失望!”

張四娃擦幹了眼淚,又是滿臉賠笑。

“你翻什麽臉,你難道會變臉?”

王泰轉過頭來,假裝瞪了一眼王二。這小子,把他剛營造起來的親民形象,又給破壞了。

他看著張四娃,臉色溫和,語氣卻是十分堅定。

“不過王二說的沒錯,三天功夫,把村子一定要打掃幹淨了,到時我親自過來查看!”

張四娃連連點頭,拍胸脯發誓,手裏的銀子差點掉到了地上。

“公子盡管放心!到時候小人到莊子上去請公子來查。三天,不,兩天功夫足夠!”

王泰主仆離開,佃戶們目瞪口呆之餘,喝彩聲此起彼伏,愣是把張三娃的白事,辦的如紅事一般。

“公子,四千多兩銀子,你就這樣給燒了! 這可是他們借的,不是咱們搶的。太可惜了!”

王二一路上低著頭,臉上難看的表情,像是被割了肉一般。

王泰微微搖頭。聽起來四千多兩銀子,能還上的,恐怕不會有三五百兩。明末是個什麽樣子,百姓的償還能力如何,他可是太清楚了。

在這人吃人的亂世,三五百兩銀子又能起什麽作用,搞不好會引起民變,反噬自身。

“王二,你說說,他們能還上銀子嗎?能還上多少?”

王泰的話,讓王二一愣,隨即搖了搖頭。

“恐怕還不了多少。要是能還上,早就還了,不用等到現在!”

“這就是了!既然還不上,你還指望什麽?那些個借據,也就不是銀子,而是一堆紙條而已,燒了也無妨。”

王泰眼神幽幽。民生多艱,更不用說明末的百姓。人口膨脹,天災不斷,土地產出已經不能滿足百姓吃飯所需,更不用說,還有各種各樣的人禍。

既然還不上,索性不用還!難道非要逼的百姓鋌而走險,落草為寇?

“公子,你這又圖的什麽呀?”

王二目瞪口呆,不可思議地看著王泰。

原以為王泰是二杆子勁發作,燒了借據,沒有想到,原來王泰已經仔細盤算過。

“我不圖什麽,我不要他們欠我銀子,我要他們欠我一個人情!”

王泰悠悠歎了口氣。人情可以變成民心,民心可以安身立命,民心才可以成事。風雨飄搖的亂世,將來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

王二點了點頭,恍然大悟。

“公子,你這是拿銀子買人心啊!我怎麽沒有想到啊!”

王二高興了片刻,又搖了搖頭:“四千多兩銀子,還是太可惜了!”

“別跟個守財奴似的!我已經說過了,那隻是一堆紙條,而且已經燒了!”

王泰忽然停下腳步,若有所思,後麵的王二收不住腳,差點撞上。

“王二,咱們這些佃戶,他們都有黃冊嗎?”

“公子,那有黃冊!他們大多數人都是隱民,公子明白嗎?”

王二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王泰微微搖頭,暗暗心驚。

明末土地兼並,田地大量集中在皇親國戚、豪強官紳手中,逃亡的百姓和軍戶紛紛成了無戶籍的佃民,大明王朝隱匿的人口,何止數千萬!

所謂明末人口六千萬,兩百七十年人口無增長,果然是盡信書,不如無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