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隱忍

王泰走出院子,夜幕下,一眾家丁手持利刃,顯然已經守候多時,王二和楊震表情凝重,更是躍躍欲試。

“退一步海闊天空,忍忍吧!”

王泰臉色鐵青,大踏步向前,一眾家丁不得不舍棄了書房,趕緊跟上。

“楊震,莊子裏有沒有事情?”

王泰臉色難看,身子微微顫抖,剛才的羞辱,讓他極其難受、難堪。

不過,他並沒有對家丁們表露出來,也沒有責怪他們。一群莊稼漢,對這些殘忍弑殺的沙場宿將,的確是太嫩了些,也太不公平。

“公子,後院兩個看門的家丁被殺了,肯定是那些人幹的! 不過公子放心,兩個兄弟的屍體已經處理好了。”

“回頭好好安葬他們,安撫好他們的家人!”

王泰微微點了點頭,臉色陰沉,心中恨極。

“王二,等一會我會帶外麵的人進來坐一會,你見機行事,放這些人離開。”

“公子,他們殺了咱們兩個兄弟,難道就這樣讓他們離開?”

王二的眼神裏,充滿了不甘。

“退一步海闊天空,這些人勢力太大,殺了他們,全王家莊,甚至全鹹陽縣的人都得陪葬!”

王泰微微歎了口氣。他可以不怕秦王府,也可以不在乎鄭雄的黑白通吃,但是李自成……

自己現在殺了李過、劉宗敏,過不了幾天,李自成的大軍就會把王家莊甚至鹹陽城夷為平地。他可以逃之夭夭,難道要王家莊乃至鹹陽縣的無辜百姓為他陪葬?

看到王二和一眾家丁默不作聲,人人臉色難看,寫滿了沮喪,王泰立刻板起臉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練好了本事,兵強馬壯,總有一天,咱們會把這仇報回來!”

這個時候,他真的想起了那一句話: “我最恨別人用槍指著我的頭”,可惜沒有應情應景。

果然,一眾家丁都是振奮了起來,王二帶頭說道:“公子說的是,兄弟們都聽你的!”

“小人們都聽公子的!”

其他家丁也紛紛附和道,人人不再像剛才那樣沉悶。

“這就對了!從明天開始,我教你們刺槍術,每個人都得把本領練好了,以後才能做大事!”

王泰鼓勵著眾人,自己的鬥誌也被激發了起來。

“王二,你帶人看好了這些人。家裏還有女眷,不能被禍害!”

王泰低聲吩咐,自己帶著幾個家丁,邁步向大門口走去。

大門打開,燈光下,門外一大堆衙役鄉兵上百人,個個手持利刃,如臨大敵。帶頭一人年輕英俊,表情凝重,手中利刃寒光閃閃,正是文世輔。

“處之,你還沒有睡?”

看到王泰出來,文世輔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下意識地掃向了院內。

“這不是被你吵醒了吧?”

王泰笑道:“文兄,這三更半夜的,到底有什麽事,怎麽搞出這麽大的排場?”

文世輔收回了目光,插刀回鞘,拉著王泰的胳膊,走到一邊。

“處之,剛才在渡口上,有幾個公人被殺了,兄弟們循著血跡查到了這裏。有人說,見過幾十個人鬼鬼祟祟,還有馬匹,不知會不會進了王家莊。”

他提起燈籠,疑惑地看了看王泰和一眾家丁,見眾人並無可疑,便也放下心來。

王泰心裏一驚,不由得冷汗連連。還有騎兵,看來這李過一夥人還有外應,可能就在莊子附近。

文世輔見王泰沉思,嘴角微微一抽,眼珠一轉。

“處之,你莊子上,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嗎?”

王泰反應過來,看著文世輔,微微一笑,大聲笑道。

“文兄,我莊子裏麵幾十條家丁,即便有盜賊,恐怕也殺不進來。要不你進去瞧瞧。”

“瞧什麽,我還信不過你。”

文世輔不知道是不想給王泰惹麻煩,還是真的相信,拉住了王泰。

“處之,如今流賊四起,你自己要當心點。既然你這沒什麽事情,我就帶兄弟們到其他地方去看看。”

王泰的莊子在渭水以南,和賊人出沒的南山不遠,是以文世輔也是殷殷叮囑。

“急什麽,流賊哪裏能抓完?”

王泰一把抓住了文世輔,大聲喊道:

“兄弟們,天黑路滑,還要保護鄉裏,出生入死,到我的莊子上休息一會,喝口熱湯,吃口熱飯,回頭再追流賊不遲!”

衙役和鄉兵們大聲喝彩,文世輔微微考慮片刻,正要說話,王泰已經拉起了他的胳膊,返身就向莊子裏走。

“黑燈瞎火的,查什麽流賊,就你這點兄弟,我可不想你有什麽事情!”

王泰嘴裏嘰嘰咕咕,文世輔心裏一動,便也不再堅持。

王泰安排下去準備飯菜,文世輔手下的眾人都在大堂上烤火說話,王泰和文世輔也是坐下聊了起來。

“處之,短短幾天,你先是得罪了鄭雄,又接著得罪了秦王府,你可真是一點沒變啊!”

“文兄,我也是沒辦法,脾氣壞,有時候就是控製不住。”

文世輔使了個眼色,幾個漢子守在大堂門口,手持利刃,小心戒備。

一旁的王泰心裏一驚,莫非文世輔已經察覺到了什麽?

“處之,你是士人之後,要潔身自好,千萬不能自汙其身啊!”

文世輔輕聲說道,似乎話裏有話。

王泰也是壓低了聲音:“道不同不相為謀,文兄放心就是。”

文世輔點了點頭,看了看王泰,麵色緩和了一些。

“處之,你還是要收斂一下。秦王府、鄭雄父子都是不好惹,你可要當心啊!”

王泰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事已至此,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文兄,看來你這手下不少,個個都是龍精虎猛啊!”

王泰指著大堂中的百十號人,開起了玩笑,也順勢岔開了話題。

“按照戰時規製,鹹陽縣的鄉兵可以有500人,除去縣裏的衙役,這裏麵也就是七八十號人,有些還是硬拉來的,放下鋤頭的百姓而已。名存實亡,做做樣子罷了。”

王泰也是唏噓,鄉兵辦成了這個樣子,官府腐敗不堪,人浮於事,要負主要責任。

“處之,好久沒有來王家莊了,你陪我去轉上一圈,懷舊一番。”

文世輔的話,讓王泰先是一怔,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文兄,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外麵冷颼颼的,王家莊你隨時來,不差今晚。”

文世輔盯著王泰片刻,終於點了點頭。

熱乎乎的飯菜端了上來,眾人一起動手,大快朵頤,熱鬧至極。

王泰心裏有事,陪吃了一會,找了個借口出來。

“王二、楊震,現在怎麽樣?那些人走了吧?”

回到書房中,看到燈火已經燃起,王泰心裏鬆了幾分。

“公子,已經走了,連吃帶拿,200兩銀子都喂了狗了!”

王二臉色通紅,憤憤不平。

“這些賊子,離開前還想偷襲大堂,我和兄弟們把刀都拔了出來,他們這才離開。尤其是那個姓劉的狗賊,凶悍異常,又傷了咱們一個兄弟!”

楊震低聲回到,臉色也是十分難看。

王泰輕輕點了點頭,心中怒意更甚。

這些個窮凶極惡之徒,有朝一日,一定要給他們些顏色。

“公子,總有一天,我一定要殺了這群狗賊,為死去的兄弟們報仇雪恨!”

王二眼睛通紅,眼神猙獰。

王泰坐回了椅子上,臉色凝重。看來,還得早點壯大自己的力量。不然,誰都可以上來欺負淩辱,連保命的資格都沒有。

“處之,那些個賊人,都走了嗎?”

不知什麽時候,文世輔走了進來,就連門口的家丁也沒有阻攔。

“文兄,看來你是什麽都知道了。”

王泰狠狠瞪了王二一眼。看來,以後得給家丁們立立規矩了。

“處之,這些是什麽人,難道真和你有瓜葛?”

文世輔眼神炯炯,冷芒乍現:“處之,私藏流寇,這可是大罪,你可千萬不要犯糊塗,否則誰都救不了你!”

“文兄,言重了!”

王泰揮揮手,王二和楊震趕緊出去,拉上了門。

“文兄,這些家夥是闖軍,都是窮凶極惡之徒,咱們惹不起。不瞞你說,我有兩個家丁被殺,還傷了一人。”

文世輔驚詫地看了看王泰,點了點頭。

被殺了兩人,傷了一人,這莽夫竟然如此能沉住氣,當真是大不一樣。

還以為他和鄭雄、秦王府起衝突是莽夫性格使然,現在看來,今非昔比啊!

“處之,你就真能忍嗎?”

文世輔不由自主,脫口而出。

“我不忍怎麽辦,難道要我殺了這些人,讓全王家莊、全鹹陽縣的百姓為我陪葬?”

王泰冷笑一聲。在沒有絕對的實力之前,任何的豪言壯語、狠話,都是自我安慰罷了。

“文兄,怎麽關中腹地也有流寇出沒?”

王泰擺擺手,讓文世輔坐下說話。

鹹陽縣距離西安城一步之遙,劉宗敏等人竟然在這出現,看來這巡撫衙門所在之地,也不太平。

“處之,看來你真是健忘。”

文世輔搖頭道:“正月以來,撫台大人派官軍開赴陝南商雒進剿,兵至藍田,許忠、劉應傑聚眾嘩變,占據藍田縣城。他們與流寇“混十萬”勾結,反戈朝廷,此為“藍田兵變”。左光先和曹變蛟回軍鹹陽,進剿藍田,叛軍退入山中。”

王泰點點頭。那日在城頭,他親眼目睹曹變蛟所部大軍回援西安城。這才是二月,看來叛軍剛剛撤走,劉宗敏等人出現,也絕非偶然。想不到這陝西巡撫所在的西安府,竟然也不太平。

“撫台大人有沒有受到牽連?”

“那倒沒有,藍田兵變後,撫台大人上疏自劾,看起來皇帝並未追究,但此事造成的影響卻不可小覷。”

王泰暗暗心驚。孫傳庭做事雷厲風行,大刀闊斧革除腐患,但大明官僚機器積重難返,已經讓豪右官紳怨聲載道。

“處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可比以前穩重多了。”

王泰苦笑著搖了搖頭:“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形勢使然而已。我可以呈一時之氣殺了這些流寇,但對於王家莊和鹹陽縣的百姓來說,卻不見得就是好事。”

“處之,你說的沒錯。”

文世輔點了點頭,讚許道:“兩年前,李自成破了鹹陽城,知縣趙躋昌被殺,鹹陽縣城被毀,至今也沒有修葺完畢,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那時我才剛剛入仕,當日慘景猶曆曆在目。”

王泰暗暗心驚。果然如自己所料,今日一旦衝動,後果不堪設想。

“處之,張知縣是個好官,整日裏忙於政事,賑災流民,修葺城牆,你和張元平的恩怨,就一筆勾銷了吧。”

王泰微微點了點頭,戲謔道:“既然知縣大人是好官,怎麽會任由鄉兵腐爛不堪,讓兄弟們提著腦袋和流寇玩命?”

“官府積重難返,張大人也是沒有辦法。”

文世輔搖搖頭,滿臉的無奈。

“鄉兵由縣主薄鄭子羽節製,也就是鄭雄的父親一手編練和操控,張知縣是外調官員,在陝西沒有根基,是以……”

“明白明白!”

王泰輕聲笑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何況鄭氏父子是大蛇。看來張知縣,好官或許名不副實,因循守舊倒是貼切。文兄,你說呢。”

文世輔指著王泰,哈哈笑了起來。

“處之,你還沒有回複愚兄,你和張元平的事情,是不是一筆勾銷?”

“此事我要好好考慮一下。”

王泰苦笑道:“文兄,這張元平下手可夠狠的,差點要了我的性命。這是不是有些太過了,我也想知道其中的緣故。”

“你也不是省油的燈。”

文世輔忽然問道:“處之,我就想知道,鄭雄以前可是你的大哥,怎麽說翻臉就翻臉,還差點鬧出人命,這又是哪一出?說句實話,我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王泰尷尬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這裏被打傻了吧!”

文世輔一愣,哈哈大笑了起來。

“處之,鄭雄為人狂妄自負,你折了他的麵子,他決不會善罷甘休。找個機會,我出麵斡旋一下,看能不能化幹戈為玉帛,平息了此事。”

王泰微微一笑。這位文兄長袖善舞,倒是和誰都能搭上話,攀上交情。不過想想也是,文世輔是官府中人,實打實的國家幹部,自然和鄭雄、 張元平這些官宦子弟、衙內們交好,至少麵子上過的去。

不是說文世輔是讀書人嗎,他怎麽和鄭雄這等人搞到了一起?

仿佛是猜中了王泰的心事,文世輔訕訕一笑,搖了搖頭。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我沒有劉玄德的才氣,隻能是英雄氣短了。”

王泰哈哈一笑,這文世輔倒也光棍。不過,他這樣急需銀子,卻不知為了何事?

他也沒有多少存貨,即便想幫,恐怕也是無濟於事。

“文兄,我家裏還有些銀子,我給你拿幾百兩,你先......”

“處之,你無需如此。朝廷要剿滅流寇,籌集剿餉,愚兄想走“寄學監生”的路子,買個官做,要的錢多,恐怕你沒有多少銀子。”

文世輔揮揮手,阻止了王泰的開口。

王泰恍然大悟。“寄學監生”他聽過,就是朝廷售賣國子監的學曆文憑,以讓紈絝子弟踏入仕途,求得一官半職。

看來,文世輔不是求田問舍,置辦家業,而是要在仕途上更上一層樓。

不過,大明王朝為籌剿餉,連賣官一途都不得不采用,何其無奈,何其悲涼!

“鄭雄心狠手辣,手下都是窮凶極惡之徒,你們以前交情不錯,為兄斡旋一下,或許可以握手言和,重歸於好。”

文世輔話頭一轉,又到了王泰和鄭雄的個人恩怨上。

“文兄,此事恐怕難以善了。”

王泰搖了搖頭,這鄭雄可不是個善茬,他可不想再發生一次“手銃射殺事件”。

“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家走的不是一條道,此事已經難以挽回。你就說那十幾個小孩子,我能忍心還給鄭雄嗎?”

文世輔歎了口氣,點點頭道:“處之,你說的對,也做的對。既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你就好自為之吧。”

王泰舉起了茶杯,試著緩和氣氛。

“文兄,話題太沉重了,喝茶,喝茶。”

他喝口茶,放下茶杯,滿臉笑容。

“文兄,我聽王二說,你已經二十三歲,怎麽一直未曾婚娶? 難道說,你是……”

文世輔一愣,脫口而出。

“是什麽?”

王泰露出一個猥瑣的表情,讓人不寒而栗。

“就是男人和男人那種……”

文世輔恍然大悟,趕緊揮了揮手,滿頭大汗。

“你從那裏聽到的,簡直是胡說八道! 王二難道沒有給你講過,我內人柳氏去年過世,所以我才孤身一人。”

王泰哈哈笑了起來,他手指著文世輔,搖搖頭道:“想不到你這麽鎮定的人,也有驚慌失措的時候?”

文世輔尷尬地搖了搖頭,也是嘿嘿笑了起來。

“處之,你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真調皮啊!”

天亮時,文世輔帶著衙役和鄉兵們離開,王泰坐在書房中,依然是睡意全無。

這狗日的世道,真是讓人無所適從。你不自己想辦法,隻能是人為刀俎,己為魚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