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浙兵

萬曆四十二年二月

此時北方正值嚴寒,萬靈潛伏,月亮灣亦是一片寧靜,大多數人無事可做,躲在自家熱炕頭上聊天,扯皮,造小人。

唯二還在上工的作坊是船廠,鐵匠坊。

船廠一寬大廳堂中,火炕被燒的滾燙,整個房間熱氣撲麵,七八個工匠身穿單衣,各自忙碌。

牆角擺放著三艘半丈大小的船樣子,初看結構相似,近看卻是各自不同,現在工匠們正在忙碌的,便是第四艘船樣子。

幾艘船樣子都仿自揚威號,西夷的小型蓋倫式帆船。

“錢爺爺,這第三艘船樣子,不是說經過測試,仿製成功了麽,怎的還要建造第四艘船樣子,莫不是您要留個念想?”明生蹲在牆角,看著工匠們忙碌。

錢老漢胡須抖動,撇了一眼明生,說道“老漢身體好著呢,用不著留念想,你就沒發現有什麽不同麽?”

“呃,您還沒造完呢,小子怎麽能看到!您老就直接說罷。”明生仰頭看著錢老漢,一副欠揍模樣。

“你天天喊著船要快,要快,俺們都快被你逼瘋了,看到你,老漢我就肝顫。你看看某的頭發,都快掉光了。”說著,老漢指了指自己的腦門。

“這就過分啦,您本來就沒幾根頭發,怎麽還怪起小子來了。”這鍋不能背,你一六十多歲的老頭,要頭發作甚。

錢老漢也不理會明生的揶揄,自顧自的說道“隻有兩個小改動,一是前艏斜度更大,以生鐵做骨,更為尖利,看到沒有?就是那裏,這樣更容易破浪;二是桅杆加高一丈,橫杆加長半丈,也就是帆更大了些。”

明生摩挲著小下巴,小聲嘀咕道“那個,那個這樣改不會破壞平衡吧,別跑不出二裏,船就翻了…”

“所以才要再做個船樣子!出去,老漢我看到你就心煩。”

眾船工們哄堂大笑,明生則灰溜溜的跑出房門。

哎~這老漢脾氣是越來越大了,不就是這些日子多來了幾次麽。

縮著脖子,雙手插進袖子裏,明生一路小跑進了鐵匠坊。

這鐵匠坊修建不易,無它,之前在山東招募的人手,就那麽三五個半吊子鐵匠,打造一些農具,日用品還行,但是火銃,刀劍卻是奢望了,也不是完全不行,菜刀還是可以的。

感謝半年前結識的杜把總,後來通過杜把總又攀上了遊擊守備祝世昌,祝遊擊沒別的毛病,就是個貪,無所不貪,賣糧食,賣軍械,抽份子無所不為。明生懷著以人為本的心思,索性將九連城四十餘位鐵匠也買回來一半,攜家帶口二十餘戶,近百的人口。

方才成立了今日的鐵匠坊,廣鹿島沒有大江大河,造不出水車,更別提水力衝壓,純人工敲敲打打,每月也能造出十幾杆火銃。這就很讓人滿意,不怕火銃損毀沒得補充,明生月俸給的足,還有額外獎勵,造出的火銃比倭國的鐵炮質量好的多。

鐵匠坊裏叮叮當當,熱浪滾滾,說話也沒人聽得到,明生隻是轉了一圈,向諸位工匠們滿意的點點頭,便跑了出去。

效果還行,流水線作業雖然效率還未見提高,可能是工匠們還未習慣,流程銜接的不好,但是起碼口徑統一了,如此,布包彈才能通用,排隊槍斃的時候,也能節省十幾秒換彈的時間。

二月末,又是順風起航,揚帆大海之時,猛虎,雄獅,揚威,夜梟四船滿載貨物直奔彌法島。

得益於人手充足,去年三船入水,一福船曰雄獅,一鳥船曰白鷺,一哨船曰飛燕。至此,海社共有福船兩艘,鳥船七艘,哨船三艘。

哨船多用於廣鹿島近海搭載貨物,運輸人員,巡邏警戒;白鶴,白鷺二船由蔡忠實,譚琦掌管,負責鼓樓一線;鵜鶘,鸕鶿由李仲平掌管,負責山東一線;猛虎,雄獅由趙春哥掌管,負責李朝一線;至於揚威,夜梟都在明生名下,愛幹啥幹啥,由著你折騰。

此次李朝之行四船齊出,可見所載貨物豐厚,商社生意日漸興隆,人員更是高達二百八十餘人,揚威號開路,一字長蛇陣擺開,旌旗冽冽,甚是壯觀。

不一日,船停彌法島,金掌櫃在港口親自迎接。

“金伯父安好,小子給您見禮了。”明生在老爹身側,規規矩矩,如乖寶寶般行禮問安。

“好,好,好,嘖嘖,你小子這個頭,才十二歲,說出去誰信。”金掌櫃以手比劃一下,這明生竟然頭頂比他的下巴還要高些,說是十七八的孩子也沒人不相信。

其實明生身高將近一米五而已,隻是這年代男子身高普遍在一米六左右,身高一米七以上,已經算是彪形大漢,這玩意就是有對比,才有傷害,難道靈魂也能遺傳基因?明生對這個問題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賢弟此番前來,卻是有好多事情要商議,要多待些時日才是。”金掌櫃看向趙春哥說道。

“這個自然,某也甚是想念大哥,家中一切可還安好?”兩人雙手握住,一番親近。

明生就撇撇嘴,心中腹誹兩個老漢,在我麵前裝啥正經人,某又不是沒長大過,趕快出去吃花酒吧,某落得個輕鬆自在,無人管束。

諸人都有的忙,唯獨明生是個閑人,勉強在島上呆了兩日,屁大的島嶼也沒甚可看的。卻是突然想到附近島嶼眾多,何不到處看看,漢江口幾日遊也是不錯。於是一雙小腿跑的飛快,將正忙於裝載貨物的王寶拖了出來。

“少爺,船上忙著呢,找某有何事?”

看來閑人果然不受待見,還好明生臉皮夠厚。

“寶叔,您在江華島也曾呆過幾年,有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小子閑的都生痔瘡了,咱們出去逛逛唄。”

“有甚的好逛的,都是荒山野嶺,那江華島就是李朝流放犯人的地方,能有什麽好玩的。我說少爺,咱能消停一會兒麽?每次跟你出去一準有麻煩上門。”這王寶平日裏是個少言寡語的,不知怎的今日聒噪個沒完。

“停~寶叔今日怎的恁大的火氣,小子可沒招惹你吧?莫不是你又輸的光屁股了吧。”明生撇撇嘴,看王寶一副衰臉,就知道發生了什麽。

果然,王寶哼哼幾聲,不再言語。

不理王寶衰神附體,明生繼續問道“當年一場大戰,留下來的大明老兵就隻有你們,沒有其他人了麽?小子想著倘若還有,又生活不如意者,咱就都帶回去。老有所歸嘛,總不能克死異鄉。”

聽聞此言,王寶麵色鄭重了許多,思索沉吟片刻,方才說道“當然還有,十幾萬人的大戰,怎能就留下我們幾個。隻是當時留下來的,多以鄉黨聚集,廣城堡附近便都是山東籍軍兵,至於其他地方麽?容某想想。

如今戰事已過十七載,也不知這些人墳頭草有多高了。某當年在江華島之時,倒是曾結識一支浙兵,也交往過幾次,聽聞是戰後討餉,惹惱了主將,恐歸國後遭受懲處,索性歸國時潛逃,後又移居江華島。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也不知道還在不在。”

“可是那戚家軍?”明生蹭的跳起有半米高,嘶啞著嗓子問道。

能不激動麽?如果是戚家軍這東亞最強部隊其中的一支,那豈不是個個都是寶貝疙瘩,神宗不要某要啊,多少錢都給。

王寶白眼一翻,撇著嘴說道“想什麽呢,並非是戚家軍,不過都是浙軍出身,想來有些關聯,某也不曾問過。”

明生心急,且先見過再說,拉著王寶,十幾名護衛跟隨,登上舢板直奔江華島而去。

王寶一路指指點點,午時才在南岸登陸,又尋小路五裏,方才看見一村落,三十幾戶人家,土坯茅草屋,有炊煙升起,四周以土牆圍之,土牆外,阡陌縱橫,竟是幾十畝水稻。

“就是這裏了,沒怎的變化,其頭領名駱炳耀,曾做過總旗。如果還活著,應該將近五旬了吧?”王寶搖搖頭,神情沒落的說道。

近至木柵欄門前,王寶高聲喊道“豈曰無衣?”

片刻,有蒼老聲音高聲回應道“與子同袍!”

簡簡單單八個字,卻是令明生心神搖曳,腦中轟鳴,仿佛看見有千軍萬馬奔行,在敵軍中往來衝殺,又有戰士們衣衫染血,或相互攙扶,或跪在戰死士兵身前低聲抽泣。這便是在生死中才能有的情誼吧?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柵欄門後,十餘名漢子昂首站立,最年輕者亦有三十餘歲,衣衫破舊,卻是腰身挺直,一股彪悍之氣,令人望而生畏。

“來者何人?”居中一五旬老者問道。

王寶拱手道“故人王寶,欲求見總旗官駱炳耀駱大人。”

老者眼神黯淡,沉聲說道“已故去兩載,家中無後。”

王寶幾步上前,拱手說道“我等來李朝經商,本想著看望老友,不想數年而已,已是天人永隔,可否容我等入內一敘?”

老者點頭側身,十幾人方才入得寨中,尋了一處寬大場地,皆席地而坐,有婦人從茅屋中走出,為每人倒了一碗熱水,權當解渴。

“敢問貴姓?”王寶潤了潤嗓子,向老者問道。

“某馮通,不知貴客尋駱總旗何事?”這老者即使是席地而坐,也腰板挺直,聲音洪亮。

王寶以目視明生,心道該輪到你了,又不是某稀罕這些殺才,某怎的知曉要如何說項。

“小子趙明生給馮爺爺見禮。”

明生起身,對老者深鞠一禮,又繼續說道“小子家在海上有些營生,可惜人手短缺,聽寶叔說諸位精通海戰,熟悉操船,欲招攬諸位,錢財由前輩自定,小子絕無二話。”

馮姓老者橫眉立目,說道“可是要做那海寇?打家劫舍麽?”

“非也,小子家雖然經營海上生意,不容於朝廷,但從未禍害一無辜之人。”

那群已經躺屍的倭國使者如果聽到明生所言,不知會不會在地府裏嚎啕痛哭,我特~麽哪裏惹到你們了,上來就砍。

老者麵色稍緩,但語氣鏗鏘著說道“我等卻是立誓,終身不入大明。多謝公子看中,我等目下雖然生活困頓,但還算安穩,家裏也有了後人,不願在打打殺殺,還請公子見諒。”

拒絕的很幹脆,明生也不言語,命人將四隻木箱抬進院中。

“如此,些許見麵禮,不成敬意,我等這就告辭,如前輩們有事,彌法島金氏貨棧,但有所求,必應!”說罷,轉身便走。

馮姓老者堅辭不受,命人將禮物抬出柵欄門,明生隻是不理,扔下禮物揚長而去。

待登上舢板,王寶方才一臉懵逼的問道“這就走了?你不是要招攬這些人麽。”

“小子見諸人神情默然,見我等明人也不甚親切,想必是當年遭遇坎坷,絕了念想,說的再多,又有何用?日後再看吧。”

明生也是意興闌珊,坐在船頭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