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一笑泯恩仇

歡樂總是短暫的,之後或是歸於平靜,又或是沉淪於某種困苦,直到下一次的臨界到來。

就在眾人品評琴笛和鳴的煙汀雪時,一個丫鬟打扮的少女匆忙跑上樓,撥開門前未曾散去的歌舞姬,麵色緊張地來到宋褘的身前。

“姑...娘,不好了...姑娘,王將軍...發火了,柳姑姑沒能攔住,正...正往這邊來呢。”

小丫鬟跑得氣喘籲籲,口中的話也說得斷斷續續。

聽到小丫鬟的話,不僅聚在門口處的歌舞姬們立刻散了去,就連宋褘的臉色也是變了變,一對柳眉緊蹙了起來。

宋褘知道李峻是李家莊的莊主,莊中的部曲似乎也有不少人,但那畢竟是在平陽郡,在一個小小的坪鄉。

這裏是京師,是天子腳下權貴雲集的京都洛陽,李家莊的部曲再多,此刻也是鞭長莫及。

更何況,那些莊丁在京師門閥的眼裏根本不值一提。

另外,李峻即便是一莊之主也隻是一介平民。以他的身份,又如何能與洛陽城的豪門大族相抗衡呢?

宋褘不想因為她而給李峻帶來麻煩,趕忙拿起短絨鬥篷,麵色焦急地向李峻報以歉意的一笑,轉身便要離開。

然而,不等宋褘將鬥篷穿好,房門便被人重重地推開,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大步走了進來,柳姑姑則是一臉驚慌地跟在其後。

“說是貴客,我倒要看看是個怎樣的貴客?”

男子進門後,語氣狂傲,目光也肆無忌憚地掃向屋中的眾人。

李釗久為朝官,自然識得眼前的男子,趕忙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道:“王將軍,在下謁者李釗,今日在此宴請幾位故友,不知是否驚擾到左衛將軍?若有不妥之處,還請見諒。”

李釗的話不算卑微,他的官職低於對方,家世也不能與對方相比,必要的恭敬與客氣是要給,但無緣無故到這裏砸場子就不對了吧?

此刻,李峻站的位置靠後些,身旁的郭誦低聲地向李峻說道:“二郎,還記得這個人嗎?王敦,當年你為了幫裴大郎奪回貨,劈了他一刀,還記得嗎?”

郭誦的提醒,讓李峻找出了當年那件事情的記憶,自然也就想起了這個叫王敦的人。

王敦出身於琅琊王氏,治書侍禦史王基的兒子,司徒王戎的堂弟。

因得晉武帝的賞識,王敦迎娶了襄城公主,被授為駙馬都尉。後因支持當今天子複位,又被冊封為散騎常侍、左衛將軍。

李峻點了點頭,對郭誦輕聲道:“我是記得,就是不知道他忘沒忘?”

如果被人一刀砍得半個月都下不了床榻,王敦會忘記嗎?

當然不會。

當王敦的視線掃到李峻與郭誦的臉上時,他就認了出來。那一瞬間,王敦覺得背部早已痊愈的刀傷似乎又有些疼了。

“王將軍,這幾位都曾有恩於宋褘,宋褘就是想要報答一下恩情,故此才怠慢了王將軍。我這就隨王將軍離開,為將軍吹奏我新習練的曲子。”

宋褘看到王敦的臉色不對,趕忙上前把住王敦的胳膊,近似哀求地說。

王敦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宋褘,又轉頭望了一眼皺眉的李釗,最後將目光落在了李峻的身上。

“還真是個貴客,李世回,我才聽說你到了洛陽,沒想到就在這裏碰上了,都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這話還真有道理呀!”

王敦說著撥開了宋褘的手,向前走了一步,迎向了李峻。

見王敦似乎有為難之意,李釗擋在了王敦的身前,拱手道:“左衛將軍,世回是在下的朋友,我李釗今日也是在宴請朋友,王將軍無故前來,恐怕不妥吧?”

李釗在官職與家世上的確不如王敦,但這並不意味他就要怕王敦,天子腳下誰還沒有個人脈?

更何況,李釗的身後還有個當寧州刺史的父親在撐腰。

王敦並不在意李釗,他在意的是李峻。

從堂兄王衍的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後,王敦對李峻就更加在意了。

聽了李釗的話,王敦隨意地拱了拱手,口中卻是對李峻說道:“李世回,當年你為了幾匹裴家錦緞砍了我一刀,這個仇我可一直記得。今日為了宋褘姑娘,你是不是還要出手呀?”

李釗聞言深感詫異,他還真不知道李峻與王敦有如此仇怨。

宋褘聽王敦如此說,心中更是一驚,覺得自己今天太冒失,真要給救命恩人帶來大麻煩了。

宋褘趕忙上前,臉上強露出誘人的笑意,口中嬌嗔道:“將軍真是說笑了,宋褘一直都視將軍為仰慕之人,心中哪裏會容得下別人?又怎會有將軍所說的事情發生?將軍,咱們還是先離開吧,好嗎?”

李峻理解宋褘的心意,也知道宋褘不想為他帶來麻煩。但這個麻煩早就有了,當年有老梁王司馬肜在,此刻卻也是躲不過的。

李峻無奈地笑了笑,向前一步,衝王敦拱手道:“處仲兄,沒想到處仲兄還記得小弟。”

王敦冷笑道:“你覺得我會忘嗎?”

“哈哈...”

李峻笑了一聲,微微搖頭道:“處仲兄,小弟聽過這樣的一句話,“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都是陳年往事,更是少年不經事,難道處仲兄還要記掛在心上嗎?”

李峻的一番話說的語重心長,竟讓王敦微微一怔。

這話怎麽聽起來如此得不舒服?感覺好像是自己在小肚雞腸?

然而,王敦卻對李峻口中的那句話很是喜歡。

這句“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讓王敦覺得很有俠義感,很符合自己這豪邁爽朗的性格。

“哼...”

王敦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心中卻是有了幾分不平。

這李世回以往不算大氣的人,幾年不見竟有了這般境界啦?

“算啦...”

王敦故作大氣地擺了擺手,撇嘴道:“你也說是陳年舊事,我王處仲也不是那睚眥必報的人。再說了,你是滎陽郡守,是二品的武威大將軍,以後你我都是同僚,沒必要再糾結這些小事了。”

論起官階,左衛將軍要低於武威大將軍。王敦說上一句同僚,是不想在官職與氣勢上輸給李峻。

對於這些官職,李峻已經從長沙王府那裏得到了消息。任職滎陽郡守是意料之事,而承襲武威大將軍的封號卻是意外之得。

現在王敦能說出這未曾宣旨的任命,說明這份任命已經被各大勢力所知曉。

消息傳得如此快,應該是天子想要的,也是東海王想要的,更是長沙王想要的。

究其原因,無非是天子想要離間,東海王想要立勢,長沙王更是在暗度陳倉。

李峻不在乎這些人的勾心鬥角,隻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他願意配合。

在這個房裏,除了宋褘與幾名樂舞姬外,其他的人都知曉李峻即將任職一事。

這突然轉變的畫麵,讓一直都在焦急與慌張的宋褘有些反應不及。

她實在想不明白,李峻怎麽就從一個莊主變成了滎陽郡守?而且還是一名二品的大將軍?

如果能早些知道是這樣,她何必要為李峻擔心?又何須用卑賤的獻媚來為李峻解圍呢?

適才,自己說隻傾心於王敦,這會讓李峻怎麽想?在李峻的心裏,自己豈不成了隻為權貴的下賤之人?

如此思慮下,宋褘覺得委屈極了,雙眸一紅,一行清淚流了出來。

李峻看到宋褘在流淚,並沒有說什麽,而是對王敦道:“處仲兄果然是豁達之人,既然處仲兄能不計前嫌,何不就此與世回一同飲上幾盞酒,權當世回為往日之事向處仲兄賠罪。”

一笑泯恩仇,說起來容易,真正能做到的能有幾個呢?

無論是俠義還是豁達,真能做到以德報怨的人沒有幾個。

能達到這種境界的,若不是極聖賢之人,那一定就是彼此的身份與地位相差懸殊,無奈下也隻能以德報怨。

既然王敦有了姿態,李峻自然也想把這本不屬於他的宿怨解決掉,故此才向王敦發出邀請。

王敦見李峻也是個識趣的人,人家把麵子送了過來,自己也自然要接住。

王敦笑道:“既然遇見了,酒一定是要喝的。去我那邊吧,那邊還有幾個好友也都是你相識的,大家一同暢飲,如何?”

見李峻略有遲疑,王敦笑問道:“怎麽?你這是不敢去嗎?還是酒量不成呀?”

“哈哈...”

李峻大笑,轉頭問向李釗,郭誦與李瑰:“左衛將軍可是下了戰書,這是要打酒仗呀!怎麽樣?咱們敢不敢迎戰?”

隨著三人的讚同,李峻向王敦拱手笑道:“王將軍,走吧,咱們今天是不醉不歸,誰也不準做逃兵。”

酒,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憂愁時,它是愁緒的催化劑,舌間所感觸的每一口辛辣,都會將那份愁緒化為傷心的淚。

歡喜時,它又會將那份快意放大,每一口甘冽入喉都會變成豪放的笑。

此刻,這樣的笑聲就響起在蝶下尋花中。

蝶下尋花是宋褘所在的木樓,王敦所設的酒宴就在蝶下尋花的一樓大廳。

李峻等人進入蝶下尋花時,大廳裏的六七個人中的確有他相識的人,準確說應該是原主李峻相識的。

相識的人中,王瑚原就是老梁王司馬肜一係,與原主李峻本就熟識,李峻找出這個人的記憶很容易。

至於祖逖與劉琨,李峻能找到的記憶並不多,說明此二人與原主的關係似乎並不密切。

不過,看著祖逖與劉琨二人,李峻的心中倒是想起了一句成語。

“聞雞起舞”一詞說的就是祖逖與劉琨的故事,出自《晉書·祖逖傳》:“中夜聞荒雞鳴,蹴琨覺,曰:‘此非惡聲也。’因起舞。”

李峻記得書中曾說這兩人的交情深厚,幼時的情誼到了成年也未改變,同為司州主簿的兩人吃住都在一處,每日裏聞雞鳴而起身舞劍。

王瑚的年紀與李峻相近,而王敦、祖逖與劉琨三人的年紀和李釗相仿,要大出李峻十餘歲。故此,李峻在推杯換盞間皆以兄長相稱。

“處仲,真沒想到你與世回兄弟還有此等舊怨呀!我看呀,這倒真不能怪世回,誰讓你做那等醃臢事呢?”

劉琨與王敦相熟,言語上說得也是隨意。他本是名門之後,又恃才自傲,根本看不起那些持強淩弱、行劫掠之事的人。

“唉...”

酒興正酣的王敦苦笑了一聲,將略帶醉意的雙眼望向李峻,問道:“世回,你砍了我一刀,這不假吧。但你說,搶裴家錦緞的人是他娘的我嗎?”

不等李峻回答,祖逖笑問道:“怎麽?這中間還有了岔頭不成?”

說著,祖逖轉頭問向李峻:“世回呀,莫不是你砍錯人啦?”

李峻對於當年發生在原主身上的事,在記憶中已經找不到具體的細節。

他隻能裝糊塗地醉笑道:“不能呀?當年我追過去的時候,處仲大哥就在那呀!沒說幾句就動手了。”

說著,李峻向郭誦與王瑚問道:“咱們當年可是一起動手的,王瑚兄弟,你說說看,是不是處仲大哥搶的?”

王瑚的酒量一般,此時已經是喝得滿麵通紅。

聽李峻問他話,略睜了睜醉眼,擺手道:“記...記不清啦,就...記得二郎喊了一聲...打,咱們弟兄就...就衝上去了。”

說完,王瑚再也支持不住,四腳拉叉地仰麵倒地,鼾聲大作。

眾人見狀皆是大笑,王敦邊笑邊解釋。

“哪裏是我搶的呀!是我那堂弟王澄做的醃臢事,我當時隻是恰好在那裏,也就幫了王澄,更是稀裏糊塗地被世回砍了一刀。”

大家聽王敦如此說,不由再次大笑了起來。

李峻大笑著站起身,一步三搖地來到王敦的身旁,猛地將衣衫拉開,對著王敦道:“兄長,是二郎砍錯人啦!來,兄長也砍世回一刀出出氣。”

“哈哈哈...”

王敦見狀,大笑著將手拍在了李峻的後背上,口中說道:“報仇了,李二郎,咱們這就是一笑泯恩仇啦!”

男人便是如此,在酒精麻醉下的友情會很深,深到無可挑剔,深到可以換命。至於醒來後會怎樣?隻有各自的心中清楚。

但無論怎樣,幾個人都說出了日後要相互扶持,相互照應的話。

李峻沒有去猜測這些話的真假,因為他大概知道這些人的未來。在那些未來中,他真的可能需要他們的幫助。

酒喝了很晚,華燈初上時,王敦幾人已經是酩酊大醉。

李峻原本也是斜靠在一根梁柱旁,見眾人都醉翻在地,暗笑了一聲,站起身故作步伐不穩地走出了蝶下尋花。

夜風冷寒,瞬間便將李峻的酒意吹散。

抬眼望去,夜色中的煙汀閣燈火依舊,陣陣的鶯歌燕語隨著冷風流轉在整座園子中。

“李大哥,披上吧,別著涼了。”宋褘將李峻的黑狐裘遞了過來,臉上依舊帶著令人心動的笑。

李峻接過狐裘,向宋褘點頭致謝,轉頭再次望向了黑夜。

“李大哥,您何時到滎陽?”話語在李峻的身後再次響起。

這次,李峻轉過身,望著宋褘笑道:“過些日子吧。宋姑娘,我們也算是相識了,日後若有難處需要我幫忙,宋姑娘可到滎陽尋我。”

李峻的話說得光明磊落,他的確也是心底無私。

宋褘真的很美,李峻也很喜歡。

然而,這種喜歡隻是對美的一種欣賞,就像一朵正在盛開的鮮花,你能因為它的嬌豔就要摘下嗎?

那是不道德的,因為欣賞就要占有,李峻沒有想過這種事。

同樣的黑夜,同樣地籠罩在洛陽城中。

承露巷的長沙王府內,長沙王司馬乂將一張名單叫給了皇甫商。

“這些人,你務必要在天明前全部殺掉,一個活口都不能留。”司馬乂望著皇甫商,不容置疑地將話說出。

皇甫商接過名單,視線掠過名單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跡,他知道這個夜將不再平靜,這個夜晚也將再次血雨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