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掀了棋盤
“長沙王,小民來時,家叔讓小民要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若是小民說的有不妥之處,還望您寬恕。”
李峻見司馬乂有考校之意,也未推辭,隻是先請了開脫。
“哈哈...”
司馬乂笑了笑,頗有玩味地望著李峻。
“你盡可大膽說,就是說錯了,本王也不會怪你。另外,你也不必過於自謙,你不是小民,你是東明亭侯,在本王麵前,稱呼你的名便可。”
司馬乂覺得李峻終究是年少了些,還未脫去那年少的小聰明。
然而,他並不知道,李峻所表現出來的一切都是想讓他看到的。
談話是一種藝術,通過談話便得到信任也不會是一蹴而成。
讓你看到想看到的,你會覺得能夠掌控,再讓你聽到想聽到的,你也就會想要倚重了。
“長沙王,依在下看來,當前的局勢對您很不利,即便您再韜光養晦,也已經處於岌岌可危之勢。”
李峻的這句話說得很平淡,目光也是極其坦然地望向司馬乂。
“二郎,莫要胡說!”
“主公,世回年少輕狂,望主公見諒。”
李澈慌忙地攔住李峻,並彎身向司馬乂請罪。
“唉...”
聽了李峻的話,司馬乂先是一怔,略皺了一下眉頭,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下去。”
李峻相信司馬乂知道自己的處境,否則他也不會裝作被人提線的木偶,今日的遇刺就能證明事態的更加惡化。
“據在下所知,成都王已經在召集部屬並調配兵馬準備進犯京都了,想必長沙王應該知曉鄴城方麵的矛頭所指。”
李峻說的平淡,卻是在問題的嚴重性上又加了一記重錘。
“你是如何得知?”
“二郎你怎麽知道的,此話不可兒戲。”
李峻的話驚到司馬乂與李澈,兩人幾乎同時問出口。
當下,司馬乂所做的一切表象就是想要爭取時間。
他所擁有的力量太弱,勢力的根基也並不穩定。他迫切地需要時間,借此來穩固自己的勢力,扶持忠於長沙王府的軍事力量。
如果成都王此時發動攻擊,司馬乂是可以抵抗,但他也清楚結局。他會敗的,會敗到如同齊王司馬冏一樣。
司馬乂心驚,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雙眼緊盯著李峻,仿佛是在看仇敵一般露出了寒意。
麵對著冷顏的司馬乂,李峻麵色如常,話語也毫無隱瞞。
“是曲沃城守將趙固告知世回的,在下與趙固原屬梁孝王麾下,有著過命的交情,知道我要入長沙王府,趙固便有心提醒。”
對於司馬乂的激烈反應,以及他眼中所流露出的寒意,李峻猜出王府這邊應該不知道這個消息,這份情報應該是打亂了長沙王府的計劃。
“曲沃守將?趙固?他又如何知曉?你說清楚。”
司馬乂猛地站起身,話語冷厲起來,前傾的身子仿佛下一秒就要衝到李峻的身前,將李峻撕成裂片。
“趙固是安北將軍,原本轄秦州軍,但為秦州刺史所不容,無奈之下才投奔了成都王,現為成都王所倚重。”
李峻也站起身,略一施禮後,神色平和地將話說出。
“嗯...原來如此,坐下說話。”
司馬乂覺察出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心緒,重新坐了下來。
棲閣內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氣氛也有些壓抑。
司馬乂先是低頭沉思,繼而又與李澈對視了一眼,將目光再次望向了李峻。
“李世回,說說你的想法。”
司馬乂此刻的話不再是考校,已經有了與幕僚商討謀略的態度。
這種態度是李峻想要的,他的一些嚐試需要這樣的態度。否則,以李峻的資曆,司馬乂不會考慮他的建議。
“長沙王,我知道您需要的是時間,但成都王不願將時間拖久,其他人也不想看到您與成都王之間所達成的平衡。”
“其他人?你是指河間王司馬顒?”司馬乂緊縮雙眉,微眯的雙眼中透出了恨意。
“是的,但也不隻是河間王。”
李峻將話略頓了一下,繼續道:“當今天下局勢便如一副棋局,您與成都王就是執黑白之人。世人都在看,更有人在窺視這盤棋,等待著入局的機會。”
司馬乂聞言,重重地吐了一口氣,眉頭幾乎擰在了一起。
“唉...”
司馬乂歎息一聲,繼而又憤恨不平道:“本王處處以鄴城為尊,朝中大小事宜也由成都王來決斷,還想要怎樣?為何偏要聽信他人的挑唆,與自己的親兄弟為難呢?”
李峻不清楚這是司馬乂的感慨,還是他的自辯。
若論血緣關係,司馬乂與司馬穎是至親,他們與當今天子司馬衷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三人應該是最為親近的,也應該同仇敵愾地捍衛司馬炎一脈的王朝。
然而,在權利的麵前,父子尚能反目,又何況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呢?
這一點,司馬乂應該清楚,司馬穎也清楚,一些想要入局的人就更清楚了。
“長沙王,您知道成都王的眼界並非是在朝堂上,成都王應該看得很遠也更高。成都王想要得到並非是金階之下的東西,而是禦案之後的那張龍椅。”
李峻的話沒有再繼續,隻是靜靜地望著司馬乂,等待著他的反應。
李峻並不想隨著司馬乂的故作姿態。
無論怎樣事情都是要解決,司馬乂一直都在故作姿態,但換來的依舊是被討伐。一種玩法繼續不下去就要改變,這些司馬乂應該明白。
“放肆...”
“二郎...”
李峻點明了問題的關鍵,但所說的話也屬實是大逆不道,以民身妄議朝政該是死罪,但司馬乂僅僅是嗬斥了一句,並沒有真正的動怒。
司馬乂清楚李峻的話沒錯,他知曉成都王想要什麽,但知曉又能如何?自己無法幫助成都王實現,也不願幫助成都王實現。
“說吧,繼續說下去。”司馬乂抬手揉了一下眉心,口中的語氣緩了許多。
李峻望了一眼李澈,並未因李澈驚懼的眼神而止言,口中的話依舊繼續。
“現在的問題是成都王想要而不得,他心急。另外一些想要入局的人也不可得,更是心急。河間王如此,東海王又何嚐不是?他們都在等待您與成都王的死拚,當你們勢弱之時,一定就會有人跳出來。”
李峻將話說得更透徹了。
事實也是如此,就算當局者迷,李峻覺得司馬乂也不會糊塗至此。
含蓄的話說了等於沒說,既然司馬乂想要,李峻就說給他聽。
司馬乂無奈地點頭道:“你說的沒錯,沒有司馬顒的慫恿,成都王不會貿然行事。沒有司馬越的隔岸觀火,成都王也不敢肆意妄為。”
司馬乂並非糊塗之人,能扳倒齊王司馬冏的人不會糊塗,能卑微地將自己裝成木偶的人又怎會糊塗呢?
“世回,既然你說鄴城那邊已經有了動作,本王也該有所應對,你有何良策?”
棋局已經下到如此,司馬乂想要變。但如何變?他自己也沒想好。
“不玩了,將棋盤讓給他們,您也做個觀棋者。”李峻將身前的茶盞推了一下,笑著將話說了出來。
“不玩了?”李峻的話讓司馬乂略有遲疑,但心裏有了幾分明白。
可是,若要此時完全放棄了權利,其後果難以想象,就連身家性命都不知能否保住。
這是一步險棋,更是將長沙王府處於毫無退路的境地。
李峻看出了司馬乂的猶豫,繼續道:“對,您不玩了。您還政於天子,還朝堂於東海王,將所有的矛盾都撇開,暫且當個看客。”
李峻將推開的茶盞握在手中,望著司馬乂。
“如此一來,您就跳出了風口,把所有的問題都留給了成都王、河間王與東海王。在他們三人的紛爭中,您會成為需要拉攏的人,離開了權利的暴風眼,就連天子也會站在您這邊。”
從風口浪尖到成為一名看客,這是權利釋放的一個過程。
在這一過程中會有很多的問題出現,李峻也不知道會有哪些問題,能做的也不過是見勢拆招。
但無論怎樣的問題,成為看客的司馬乂會暫時擺脫困境,也會讓其他的博弈者做到勢均力敵。
相互牽絆的角逐不會在短時間出現勝負之分,這會讓晉王朝的崩潰推遲一些,也能為李峻爭取到更多的有利時間。
司馬乂沉思了片刻,望著被李峻牢牢握在手中的茶盞,他舒展了眉頭,臉色也恢複了平靜,笑道:“隨後呢?隻是一個看客?”
若說司馬乂無意於權利的角逐,這是無稽之談。
真若如此,他早就回封地做個自在的王,更不會犯險去扳倒司馬冏。
看客是權宜之計,即便是看客,他應該也是在棋局之中,應該也是能左右大勢之人。
“是的,暫時就當一個看客。”
李峻坐直了身子,將目光自然地望向司馬乂。
“就目前來看,三方勢力中,您弟弟成都王的勢力最強。不僅是鄴城方麵的兵馬,就連離石的匈奴五部也在他的麾下,這股力量您要防。”
司馬乂聞言,略有舒展的眉頭緊皺了起來,遲疑地問向李峻:“你說成都王會動用胡人?那可是朝廷的大忌。”
李峻點頭道:“長沙王,恕世回說句大不敬的話,人在利欲熏心下什麽都會做出來的。據世回所知,離石五部的心也有蠢動之意。”
李峻知曉離石五部的未來走向,那是摧毀晉朝的一股力量,也是將中原百姓推向深淵的始作俑者。
“什麽?你是說離石已經不安分了?你有確切的消息嗎?”李峻的話讓司馬乂大驚,臉色再次陰鬱起來。
然而,司馬乂在大驚之餘又深感無奈,他有什麽力量與能力來遏製離石呢?
更何況,當下離石的匈奴人還屬成都王司馬穎的轄製。
李峻搖頭道:“長沙王,您隻當這是我的臆斷。不過,正因為成都王的兵強馬壯,您就需要表明一些態度,但隻要一個態度就足夠了。”
未來的事情會沿著怎樣的軌跡發展?自己現在所做的事情會不會改變未來?或者會不會將出現的時間拖延?
對於這些,李峻都不敢確定,他隻能嚐試去做,希望能起到一些作用。
司馬乂聽著李峻的話,略有思忖道:“你是說...讓本王支持成都王為皇太弟?”
李峻神情肯定地回道:“沒錯,為江山社稷著想,您要舉賢。您與成都王是骨肉兄弟,以兄弟之情來助力成都王,這便是您要做出的姿態。”
李峻望著司馬乂緊鎖的眉頭以及眼中的陰冷,知他是極不情願,笑著解釋。
“長沙王,長安方麵利用的正是這一點,河間王與成都王之間的同盟就在於此。您有了這個態度,也就相當於插進了這份同盟中。”
司馬乂緩緩地點著頭,有所悟地說道:“借此分化他們兩個,撕開他們的同盟,繼而返身打壓司馬顒。”
“長沙王明鑒。”
李峻笑著點頭。
“若是如此,接下來的勢力紛爭會在鄴城與朝廷中展開,也就是成都王與東海王之間的較量,而您則可借助這兩方勢力壓製河間王。”
對於這一策略,司馬乂深表讚同。
但他有些不太相信司馬越的能力,遲疑地問:“你覺得東海王能抵住鄴城方麵的攻勢嗎?”
“抵不住。”
李峻搖了搖頭,隨後繼續道:“但並州會牽製離石五部,也會對鄴城有所威脅,這一點會讓成都王有所顧忌。”
並州刺史司馬騰是東海王司馬越的親兄弟,李峻能知道這點,身為司馬家族的司馬乂更是清楚。
司馬穎之所以不親自掌控朝堂,是他太在意鄴城,才會讓他患得患失。
司馬乂知道弟弟司馬穎的心忌,李峻也找出了成都王的軟肋。
交談到現在,司馬乂不由地重新審視起眼前之人。這個李峻與傳聞中有些類似,但更多的卻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我要幫東海王?”
司馬乂並不相信事情的發展會如此簡單,無論幫誰,都會有一家獨大的情況出現。這不利於他,也不是他所願意見到的。
“都要幫,也算是都不幫。”李峻笑著回答。
“怎麽說?”司馬乂同樣是笑著問。
“幫成都王是兄弟之情,是為天下選賢能,幫東海王也是為了天下。”
李峻說著話,目光依舊淡然地望著司馬乂。
“您是天子的王弟,更是晉朝天子的大臣,君臣之義是做臣子的本分。您所做的一切,都隻為了天下社稷,為了黎民蒼生。”
“哈哈...”司馬乂突然笑了起來,緊鎖的眉頭瞬間舒展,眼中的陰冷也一掃而空。
望著司馬乂的笑容,李峻淺飲了一口茶水,語調依舊平緩。
“身在局外,意留棋中,左右平衡,左右也製衡,讓他們消耗彼此的力量,直到入局的人都退出棋局。這也是以看客的身份觀天下,以看客的身份得人心。”
話已至此,李峻也無需說得再透徹了。
當下的長沙王府是眾矢之的,也是在孤身奮戰,若想將境況有所轉變,那就必須要換個玩法。
掀了棋盤,徹底打亂棋局,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就是要用借力打力的方法將被動化為主動。
司馬乂的笑容持續了很久,這份笑意中有著對李峻所述方略的理解與讚同,也有著對李峻能力的欣賞。
片刻後,司馬乂收起了笑意,若有所思地望向李峻。
當魯叔時與李澈向司馬乂舉薦李峻時,司馬乂命人探查過李峻。
“有幾分謀略,但還是以忠勇見長”
這是司馬乂根據李峻的過往給出的評價。
然而,李峻剛才的一番話,在司馬乂看來並非是簡單的計謀。
這是在以心製衡,以心謀戰,這等謀略是上上之策,也是最為凶狠的謀劃。
若要對李峻重新評價的話,司馬乂覺得用上一句“忠勇見長,謀略更勝。”也是不為過。
人沒有選錯,人也沒有看錯,隻是如此年紀就有這樣老到的心思,倒真讓司馬乂有些意外。
意外之餘,司馬乂深知良將難求,一將可抵千軍。
此刻的李峻就是文武雙全的良將,司馬乂要將他收於麾下,使他完全聽命於長沙王府。
司馬乂略做思忖,望向李峻道:“世回,本王原本想讓你到滎陽任參軍一職,輔助李內史轄治滎陽郡。”
說到這,司馬乂與李澈對望了一眼,向李峻繼續道:“今日的相談讓本王改變了主意,你依然要到滎陽去,但由你來任滎陽郡守,由你來替本王把守滎陽郡。”
這一決定讓李峻感到很是意外,他沒想到司馬乂會如此輕率地將郡守一職委任於人,更沒想到被委任的人竟是自己而不是李澈。
李峻望了望李澈,又看向司馬乂,想要開口說話。
司馬乂擺手道:“李世回,本王知道你想要說什麽,是你想多了。富貴不在於一時的官職,而是在於長沙王府的榮辱興衰,李內史明白這個道理,你也要明白。”
司馬乂所說的話似乎是一種解釋,但在李峻看來更像是一種告誡。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趙王司馬倫一脈如此,齊王司馬冏的勢力也是如此,長沙王司馬乂的屬眾又怎會脫離這一規律呢?
李峻了然地點了點頭,見李澈的神情也確無介懷之意,才放心地向司馬乂執禮道:“世回多謝長沙王的抬愛,世回僅遵長沙王令。”
這算是在忠誠上的表態,李峻沒有將話說得過於肉麻,一句“僅遵長沙王令”也就足夠了。
司馬乂微笑地點了點頭,算是對李峻所表忠心的認可。
隨後,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揚了一下眉頭,笑道:“這個謝字,你是該叩謝天子的。”
見李峻麵露疑惑,司馬乂笑了笑。
“本王是要離局之人,又哪裏會替你安排功名利祿呢?你去滎陽郡任職,必定該由天子冊封。你李家曾是天子的近臣,也曾為天子盡過忠,朝廷虧欠你們李家,天子就該有恩賞的。”
司馬乂的話一說完,李峻便明白了這話中的意圖。
司馬乂是要將李峻藏在天子的身後,讓朝堂上的人都將李峻視為天子的人。
如此,既能將李峻剝離出各方勢力的爭鬥中,又能讓李峻在關鍵之時為己所用。
借力的方法有許多種。
掩人耳目下,將親信安排到關鍵之處也是一種高明的手段,這種手段也是司馬乂所擅長的。
司馬乂並非是膚淺之人,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不是憑借一些不上台麵的小伎倆,更不是憑借一時的熱血與衝動。
他有著自己的判斷,更有著過人的膽識。否則也不會扳倒齊王司馬冏,更不可能周旋於各方勢力中。
離開長沙王府的路上,郭誦興奮地與李峻談及將赴滎陽一事。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郭誦也感到意外,但若二郎掌轄滎陽郡,那自己領兵的願望也就會得償所願,這讓郭誦如何能不興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