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牽線之人

冬日的初陽帶著些許的暖色,悄然地躍出了地平線。

幾縷剛剛染紅的流雲經受不住寒風的撕扯,最終被碎裂成片,遊**於青灰色的蒼穹。

這是個極為尋常的清晨,一樣的初陽,不變的朝霞,一如往昔的薄霧寒霜。

然而,這個清晨下的坪鄉卻沒有了以往的模樣。

朝陽下,剛剛平定了襲擊的坪鄉四處都是黑煙滾滾,煙霧之中更是夾雜著刺鼻的焦臭味。

從襲擊開始,坪鄉中就有著哭泣,隻是在恐懼中不敢發出聲來。直到破曉時分,傷痛欲絕的哭聲才逐漸大了起來。

在這次的被襲中,李家莊與郭家塢雖受到攻擊,但在護衛隊員的守衛與抗擊下並沒有遭受多大的損失,各自的莊子也都安然無恙。

然而,大部分生活在莊外的人家卻是遭到了滅頂之災。

那些人中有的是外來避難之家,也有的是租中田地的莊戶,又或是在大市中租用商鋪的人。

他們的能力無法自保,無法去對抗那些流民與軍卒。

當殺戮與劫掠來臨時,這些人或是被殺,或是被淩辱而死,又或是葬身於熊熊的烈火中。

即便有人僥幸地活了下來,也成了無家可歸,一無所有的人。

沒有了住處,沒有了糧食,沒有了避寒的衣物,這些人很難活過這個冬天。因此,李家與郭家安置了這些人,將他們接到了莊子中。

此刻,李峻與郭誦等人並不在自家的莊子裏,他們都在裴家,都在已成廢墟的裴家堡中。

除了幾棟幸免於難的房屋外,裴家堡以及莊外大部分的房子都在大火燒毀,到處都是殘垣破壁,瓦礫成堆。

不僅如此,在步戰隊員與幸存莊民的搜尋下,一具具屍體被找到,擺放在了莊子裏的空曠處。

這些屍體的死狀慘烈,男子多被砍斷了脖頸而死,女子也多是被淩辱後剖開了腹部身亡,更有些孩童也未能幸免,慘死在了亂刀之下。

一日前,這些人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而此刻,他們成為了冰冷的屍體,成為了無處申訴的冤魂。

裴府的大門沒有休整,掉落的門板被放在了院中的一角。

鬆月堂,曾經如畫般的庭院,此時也是遍地狼藉,麵目全非。

昔日的花木早已被燒成了灰燼,八角亭也僅剩下了四根石柱,結冰的清池上焦黑一片。

正堂內,雖是掛滿了白紗黑布,但也能看出被火燒燎的痕跡。那幅”淡泊明誌,清白傳家。”的匾額已經裂成兩半,放在角落裏。

一具棺木擺在正堂的中央,裴家一眾老少跪在棺木的兩側,都在垂淚哭泣,哀傷不已。

“二郎,瓔兒...瓔兒沒有父親了,再也沒有父親了...”

裴瓔淚眼婆娑地靠在李峻的懷裏,聲音虛弱無力。

從禍亂平息,得知父親的噩耗開始,裴瓔的眼淚就一直在流。

見到父親,見到麵色慘白毫無聲息的父親,裴瓔慟哭了一聲便昏死了過去。

醒來後的裴瓔依舊在哭,一直跪在靈柩旁痛哭,直到再次昏倒在李峻的懷中。

再次醒來的裴瓔說出了這句話,讓李峻也不禁潸然淚下。

裴城遠疼愛女兒,即便在彌留之際,他掛念的也是嫁為人婦的女兒。

他要李峻善待他的女兒,他想要女兒開心幸福。當李峻說出一輩子的時候,老人是笑的,是放心了。

這份父女之情,讓李峻敬重裴城遠,也為裴城遠的逝去而感到痛心傷感。

李峻說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裴瓔,隻能緊緊地摟住妻子,讓她能感受到溫暖,感受到還有愛在守護著她。

陸續的,有人來吊唁,身為女婿的李峻也隨著裴家人一一還禮。

跪謝執禮的過程中,他依舊摟住裴瓔,不願放鬆半分。

裴家堡來了許多人,有些是裴家的宗族親眷,有些是裴城遠的故友,也有些是過往商事中的夥伴。

看到裴家堡的慘狀,他們每個人在心痛惋惜之餘,對當下的時局也有了更多的擔心。

還有一些人也來到了裴家,這些人與裴家交往並不多,他們都是為李峻而來。

魯叔時在破曉之前,就領著眾弟子趕至了裴家堡。為了救治傷者,李峻派人到平春城門處找到了張景,張景幫助魯叔時等人提前出了城。

待到城門大開後,張景與梁誌帶了軍中百名心腹也趕到了裴家堡,等待李峻的下一步安排。

另外還有一人的到來讓裴家有些吃驚,讓李峻也有些出乎意料。

安北將軍趙固。

他原本是要到鄴城,到成都王司馬穎那裏。清晨途徑平春城時,偶然知曉了坪鄉的慘案。

李二郎與郭小子在坪鄉,趙固是知曉的。娶了坪鄉裴家之女為妻,李峻也告訴過趙固。

因此,聽到坪鄉出事,趙固便改了一下行程,轉頭來至了裴家堡。

坪鄉裴家是商賈之家,極少與官宦有所交往,與軍伍之人更是難以攀附。

素味平生的守關將軍前來吊唁,這讓裴家震驚之餘,也是慌忙地叩首回禮。

“大哥,您怎麽來了?”

李峻讓丫鬟黛菱與翠煙照顧好裴瓔,自己起身向趙固見禮。

趙固拍了一下李峻的手臂,關切地問:“我也是恰好聽到了這事。二郎,你家裏如何?有何傷損沒有?”

“家裏無事,讓大哥擔憂了。”李峻回著話,引著趙固走向了偏室。

“二郎,查出是何人了嗎?”

“查出來了,是原陰平督護衙博。”

“衙博?他逃到平春了?”趙固認識衙博這個人,也和衙博有過接觸,但並沒有什麽交情可言。

“他還活著?”

見李峻點頭,趙固繼續問:“找到他的藏身處了嗎?”

李峻搖了搖頭。

“媽的,要是找到他,就告訴哥哥一聲,哥哥替你宰了他。”趙固恨恨地說。

李峻感激地點了點頭:“趙大哥,謝謝您了。我先查出來,能辦我就自己辦,要是辦不了,我就到曲沃找您。”

“嗯,別說什麽謝謝,哥哥我不愛聽。就算咱們兄弟再沒靠山,也他媽不能讓這等人欺負。”

趙固自己本就受著氣,如今見李峻也被人作踐,心中更是忿恨不平。

李峻也有幾分無奈地點了一下頭,略做思忖道:“大哥,二郎有個事想與您說一下。”

“你說,要哥哥做什麽?”

李峻搖了搖頭,笑了一下:“大哥,長沙王讓我入京。”

“入京?長沙王?”聽到李峻的話,趙固愣了半天。

趙固現為劉聰的屬下,劉聰亦是在成都王司馬穎的賬下行走。故此,司馬穎與長沙王司馬乂之間的恩怨,趙固也是有所知曉。

他此次入鄴城,便是遵了劉聰的將令,與其一同入成都王府商議討伐司馬乂之事。

趙固遲疑地問:“二郎,你答應了?”

李峻點頭回道:“是的,小弟答應了。不過不會留在京都,恐怕是要到滎陽任職。”

“唉...”趙固緊縮雙眉,歎了一口氣。

李峻似作不解地望著趙固:“大哥,有何不妥嗎?”

趙固沒有答話,隻是望著李峻,眼神中充滿了憂慮。

片刻後,他低頭思慮,似乎是在做某種抉擇,隨後再次望向李峻:“二郎,成都王要討伐司馬乂了。”

僅此一句,趙固再沒有繼續說下去。

李峻聞言,先是一怔,繼而點了點頭:“該是這樣了。”

“你還去?”

“趙大哥,我與您是兄弟,話也就不藏著掖著了。我此次去滎陽,不是為了什麽長沙王,我隻為做一件事。”

趙固有些疑惑地望著李峻:“什麽事?”

“掌兵,掌能保命的兵。”

李峻深吸了一口氣,將口中的話繼續下去。

“大哥,您也看到了裴家堡的慘狀,若是二郎手裏能再多些人,這一災難是可以避免的。”

“當下的時局如何,大哥您也清楚。隨著戰亂的頻發,這樣的慘劇還會發生,想必大哥您也是能看出的。”

“如是沒有兵力,即便二郎我渾身是膽,也不過是草芥一枚。護不了家人的周全,也保不了自己的命。”

李峻此時所說的話皆是發自肺腑,沒有半點隱瞞。

人與人交往就是如此,固然要謹言慎行,但若都以假話虛情相交,即便是一時的蒙蔽得逞,假以時日也會被揭穿的。

另外,自從上次曲沃相見後,李峻與趙固多有往來,對其為人與性格有了更多的了解,信任也增加了不少。

“嗯...”趙固點了點頭:“哥哥明白了。”

說著,趙固拍了一下李峻的肩頭:“去,哥哥讚同你去。放心,成都王這邊有哥哥給你探著消息。若有不妥之事,咱們再商議。

說到此處,趙固退後了一步,笑望著李峻。

“二郎,我一直就覺得你有膽色,也有本事。若日後二郎你成了事,哥哥就跟著你,到時可不許瞧不上老哥哥呀。”

李峻愣了一下,隨後苦笑道:“趙大哥,二郎會有什麽事可成呀?無論怎樣,二郎也要以大哥馬首是瞻,哪會有大哥說的那般事情?”

“哈哈...”趙固聞言,大笑了一聲,繼而又感到失禮,趕忙捂住了嘴。

趙固終究還是有軍務要辦,並不敢耽擱太多的時間。

他與李峻說了一會兒話,又到正堂安慰了一番裴家人,隨後在郭誦的相陪下離開了裴家堡。

趙固的到來是個偶然,李峻將自己赴任的事情說給趙固,卻並非是一時之意。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李峻固然不會為長沙王拚命,卻要保證自己的利益。如何才能保證呢?這就需要多方麵的情報來分析,來衡量。

另外,這份利益長沙王能給,成都王也能給,但若想在鄴城那裏得到利益,則需要一條紐帶。

趙固怎麽都算是成都王司馬穎的屬將,他的手中有情報,也可成為穿針引線之人。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哪堵牆是危牆?目前來看還不能見分曉,李峻想要有些預備,多些選擇。

有的時候,李峻真的無法確定他所處的這個時代,是否與史書所記載的相同?

但他覺得不管怎樣,自己都應該多留些轉身之地。為自己也好,為家人也好,這都是必須要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