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禍起都城----官鳴?私鳴?

皇城,上東門。

大量的禁軍與趕來的墨家弟子都嚴防在城牆上,各式的弓弩均架在垛口處,帶著寒芒的箭矢紛紛指向了城門外。

黑夜中,城門外的中軍也都將手中的長弓拉成了滿月,鐵質的箭簇會在一聲令下後,將點點月光射向城牆之上。

長沙王司馬乂行走在城牆的馬道上,他的腳步有些急亂,目光也不時地望向夜幕下的遠方。

“黎天行,李澈找到劉暾沒有?”司馬乂的話語中顯得有些焦急,兵力上的不足讓他有了擔心。

“王爺,李內史與劉校尉正在城南的驍騎營中,他們在等待洛平的答複。”

聽著黎天行的回答,司馬乂無奈地搖了搖頭。

司馬乂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是關鍵。

隻要天子始終在他的手上,隻要自己的這一方能守住皇城到天明,那些搖擺不定的勢力就會趕過來,這次角逐在那時便可分出勝負了。

“暗箭,躲避。”

一聲大喊自門樓的瞭望處響起,隨之而來的便是無數的破風聲。

一排又一排的箭矢如同雨幕般從城門外撲了上來,攝人心魂的聲響直壓的城牆上的人喘不過氣來。

箭矢激射在牆磚之上,射在木柱之上,也射在了人的身體上。

各種不同的聲響與中箭倒地者的哀嚎聲混雜在一起,將片刻的寧靜撕扯成了碎片,一場血戰也就此拉開了大幕。

晉帝司馬衷的禦座就擺放在城門樓中,此時的他也正坐在禦座上。

這並非是什麽天子督戰,也並非是司馬衷的心中所願。

是長沙王請他,也可以說是命他觀看,看看齊王是如何的想要奪下皇城,又是如何的狼子野心。

飛來的箭矢不斷將護在司馬衷周圍的人射死,或許真的是天命之子的原因,竟然沒有一支箭射中司馬衷。

望著倒地而亡的大臣與軍卒,司馬衷木然地坐在那裏,心中沒有一絲的恐懼與心痛。

從坐在禦座上,看到第一根箭矢射來,司馬衷就已經清楚了。

今日能活著,他就還是那個佛像般的帝王。若是死了,便是個被亂臣賊子所謀害的天子。

天子若是死了,那齊王司馬冏的罪名也將就此坐實,天下諸王共誅之的理由也就更加充分了。

激戰中,十幾名中軍在奮死拚殺下登上了城牆。

當他們與守城的禁軍廝殺至門樓處時,這些中軍見到了龍袍珠冠的天子,見到了一臉漠然正端坐在禦座之上的皇帝。

天子的威嚴讓這些中軍愣在當場,手中的刀槍也在那一刻失去了殺氣。他們想要跪拜,想要向天子行君臣大禮。

然而,就在天子的漠視下,幾十把利刃砍在了他們的身上。鮮血四濺,染紅了門樓處的石階,也浸濕了司馬衷的朝靴。

望著十幾名中軍臨死前那不可置信的眼神,司馬衷的心抖了一下,他知道那些眼神的意思。

這些中軍不相信自己成為了叛逆者,他們是天子之師,是拱衛天子的將士,他們是來救駕的,他們是來救護天子的。

晉帝司馬衷的頭微微地顫抖,皇冠上的珠簾抖動個不停。在顫抖中,他望向了不遠處正在廝殺的弟弟司馬乂。

這個弟弟一直說要幫他維護帝王之威,讓他能夠成為父皇乃至祖皇帝那樣的天子。

可當下的境況,再看看如今的自己,難道這就是他所要維護的?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天子威儀?

“在官為官鳴,在私為私鳴。” 確實是如此呀!

無論是自己的弟弟,叔父,還是朝臣,他們都是官。但他們無論是眼中還是心裏,從來就沒有什麽官與私之分。

官則是私,私也則是官。

幾番的攻擊無果下,燃著火焰的箭矢,從城門外擊射了上來。天幹物燥,再加之凜冽的寒風相助,門樓處的木板與木柱都燃起了大火。

“護駕...”

“陛下當心呀,快來滅火...”

“快來人呀,護駕呀...”

“陛下...”

大火蔓延到了禦座,諸多的文臣與內侍都驚恐地護在司馬衷的周圍,不斷地上前撲打著火苗。

然而,亂箭之下,這些救火的朝臣一個又一個地被射死,疊摞在了禦座前。

“長在帝王家,生或許是一種榮耀,死又何嚐不是一種解脫呢。”

如此想著,司馬衷並沒有將身子挪動半分,隻是將顫抖的手放在一名宮人的臉上,閉合了她致死都圓睜的雙眼。

“長沙王,請讓天子下城樓吧,長沙王,這是天子呀!”

一個略顯老邁的聲音嘶啞地大吼著,話語中也盡是哀求之意。

“陛下是天子,天子豈有臨陣退縮之理?你等好好保護天子。”

司馬乂向門樓處望了一眼,隨後高聲道:“將士們,隨本王守住城門,援軍就要到了。”

長沙王司馬乂口中怒吼著,將手中的利刃捅進了一名剛剛爬上來的軍卒體內。

這時,在密集的箭雨聲中,一陣巨大的馬蹄隆隆響起。

中東門處,五千匹鐵騎自南向北衝殺了過來。

衝在最前的王瑚手持長戟,口中大聲吼道:“誅殺逆賊司馬冏,將士們,衝呀!”

禁軍鐵騎,這是司馬乂最後的力量,他不敢妄想能將城門外的三萬中軍殺退,隻要能將城破的時間再推遲一些,這些鐵騎的命也就值了。

“擋住他們。”

一身鎧甲的司馬冏向何勖大聲地命令著,同時又對董艾吼道:“給我攻破城門。”

時間對於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時間對於齊王與長沙王同樣是重要的。

待到天明,沒有天子的一方便是叛亂,這對交戰的雙方來說都是心知肚明的事情。

長槍,肉牆,一層一層地擋住了鐵蹄的前行,血肉橫飛之下,更是一匹匹戰馬長嘶倒地。

箭矢,長刀,一次又一次地衝上退下,無數具屍體疊摞在高大的宮城外,更有無數的人跌下城牆,將那屍堆添加出新的高度。

拉鋸,就在這火光與鮮血中持續地進行著。

直到天光微亮之時,一直顫抖的晉帝司馬衷站起了身子。他推開身邊攔阻與護衛之人,徑直走向了門樓的城牆垛口處。

“大司馬!齊王!不要打啦!不要再打啦!”

身為天子的司馬衷在向司馬冏喊話,但話語是吼出來的,嘶啞的吼聲中帶著難以言表的哀求。

他是帝王,他是天子,他不想用哀求的語氣,但口中每說出的一句都是在極近哀求。

司馬衷不是在為自己哀求,他是為眼中死去的人哀求。

這些死的每一名軍卒都是天子之兵,每一名都是大晉王朝的精銳,是他們從曹魏的手中奪下了江山,更是他們打出了晉朝的天下。

然而,就是這些有功的將士,此刻卻在彼此地殺著對方,殺著曾經浴血的同袍。

他們是司馬家的根基,也是大晉王朝的柱石。沒有了他們,司馬家何以平天下?沒有了他們,大晉王朝何以長存?

天子出現在了門樓之上,司馬衷的話也讓一切的廝殺停了下來。

齊王司馬冏望見了皇帝,望見了一臉憔悴滿身血汙的司馬衷。

那一刻,司馬冏的神情呆滯,手中的長刀也垂了下來。

敗了,司馬冏知道自己敗了。

他的敗並非是敗在兵力,而是敗在了人心上。望著城門樓上的天子,司馬冏知道再攻下去,自己就會成為弑君之人。

雖然那是借刀殺人之計,但罪名他是要背上的。他背不起,齊王府的幾百條人命也是背不起。

隨著朝陽的緩緩升起,城中的大量兵馬來至了上東門。

他們分屬各方勢力,這些勢力看清楚了事情的最終走向。即便這個走向隻是他們的自以為是,但這些人還是決定出手了。

司馬冏環顧著圍上來的兵馬,又轉頭望向滿麵戚容的晉帝司馬衷。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將手中的長刀狠狠地紮在了地麵上。

“齊王,勿要懼怕,我等護您出城。”

中令軍何勖抬起了手中的長槍,催馬來至了司馬冏的近前。

“齊王,屬下何勖護您,咱們回許州,等到......”

何勖口中的話尚未說完,一杆長槍自他的後背穿透了身體,帶著殷紅血液的槍頭露在了前心處。

望著鐵塔般的何勖摔落馬下,望著滿臉獰笑的長史趙淵。

司馬冏先是不可置信地怔了一下,隨後回望向何勖的屍身,淒然地笑道:“何勖,何將軍,本王哪裏還能回得了許州呀?”

崇德殿。

已經換了龍袍的晉帝司馬衷端坐在龍椅上,一眾大臣分列在殿階之下。

有的大臣的身子依舊在瑟瑟發抖,那是昨夜護駕之人。有的大臣則是趾高氣揚,滿麵春風,他們也是護駕之人,隻不過是晚了幾個時辰。

頭發披散,一身鞭痕的齊王司馬冏跪在大殿的正中,冷望著周圍這群蠅營狗苟之輩。

“齊王司馬冏......,其罪當誅。”

晉帝司馬衷並沒有聽清長沙王司馬乂的話,他一直在望著齊王司馬冏,望著將他從金墉殿中接出的人。

“陛下,臣罪該萬死,是臣沒能護住陛下的周全,才讓天子蒙羞,臣該死。”

這是在金墉殿中,長跪不起的司馬冏所說的話,那一刻的齊王淚流滿麵,傷心不已。

“是趙王倫之罪,與齊王無關。齊王乃我大晉之功勳,是我司馬衷的肱股之臣,朕定不負你。”

這是司馬衷的回應之言。

定不負你,如何才算不負呢?

自己給了他最高的榮耀,給了自己所能給的一切,然而卻無法給他生命的延續。

其罪當誅,這不是司馬衷想要聽到的。

其罪?何罪?

立司馬覃為太子之罪?還是未立司馬穎為皇太弟之罪?究竟是天子之罪?還是身為利益平衡者的齊王之罪?

司馬衷覺得,這些都隻是說辭罷了。

其實,罪名早就定好了,無論什麽罪都是一些人的要求。這個要求就是要齊王死,隻有他的死才能有新的平衡出現,才能讓某些人走到前麵來。

“長沙王,司馬冏畢竟是血脈同宗,況且也無必死之過,朕覺得......”

司馬衷想要努力一下,想要不負齊王,想要在朝中,在洛陽城中,還能有個製衡之人。

“臣弟領旨,殿中侍衛,速將逆賊司馬冏拉至閶闔門外斬首示眾,暴屍三日,以儆效尤。”

司馬乂不等天子的話說完,已經站直了身子,口中的號令也隨即發了出去。

“王瑚,皇甫商聽旨,天子命你等即刻捕殺齊王叛逆同黨,凡有參與叛逆者皆誅殺三族。”

司馬乂的第二道號令在眾大臣的目瞪口呆中發了出去。

“劉暾聽令,本王命你即刻入齊王府,將齊王三子押送金墉看守,府中其他人等格殺勿論。”

司馬乂所發的命令,司馬冏聽的清楚明白,他沒有做任何的乞求與辯解,隻是笑望著意氣風發的長沙王。

“士度呀,我有沒有罪你心裏清楚。你殺了我,你便成為了我,未來的你會怎樣,你想過嗎?你的死法,你想過嗎?你燒死了那麽多人,你的下場不會好過她們,你也會如此,也會如此呀!”

“哼...”聽著司馬冏的話,司馬乂不耐煩地揮揮手,侍衛將司馬冏拖出了大殿。

望著被拖出大殿的司馬冏,看著站於殿中的司馬乂,晉帝司馬衷終於明白弟弟所要的帝王威儀是個什麽東西。

那是長沙王的威儀,而他自己還是那個泥胎。

隻是這個泥胎將要風化,而且已經到了四分五裂的邊緣。

每一出戲都有落幕的時候,洛陽城中的這場生死大戲,終於在五日後徹底拉上了帷幕。

五天裏,每日都有數百人被殺。

他們的罪名是相同的,都是齊王司馬冏的同黨,三千餘人就在這樣的罪名下失去了生命。

這些人中到底誰是真正的同黨?誰又是被誣陷冤屈而死?沒有人知道,更沒有人想要去探究。

大家都清楚,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是一個選擇與淘汰的過程。選擇了錯誤,就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然而,這種選擇依舊在繼續,這種錯誤也將還會發生。

下一次的罪名會落到誰的身上,下一次的生命終結會落到誰的頭上,沒有人知曉。

大家都在賭,賭自己的飛黃騰達,賭自己的身敗名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