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禍起都城----挾天子
北宮,崇德殿內。
當今天子,晉帝司馬衷正麵無表情地坐在禦案後。
他似乎是在等著什麽,又似乎是在看一場戲,一場即將開演的大戲。
自己是天子,是這泱泱大國的天命之子。可此時此刻,自己卻隻能做個看客,司馬衷的心中甚感悲哀。
然而,望著下邊沉默不語的司空,東海王司馬越,司馬衷卻是略帶輕蔑地笑了一下。
他知道,此時的東海王也是個看客,卻也是個不甘寂寞的看客。
若真能守得本分,這個東海王並不應站在這裏,早就該返回封地了。
晉帝司馬衷望著站滿了人卻又死一般寂靜的大殿,眼睛眨了幾下,又慢慢地閉合在了一起。他看厭了眼前的這些人,甚至有些憎惡他們。
大臣,天子的大臣,本應是聽命於天子的,可司馬衷不知道下麵的人中有誰會聽命於他?這座城的外邊又有幾個人會聽命於他?
這讓司馬衷不由地憶起往事,憶起自己曾經問過的一句話。
“此鳴者為官乎,私乎?”
司馬衷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年的夏天,他在華林園中遊玩時忽聽蛙聲一片,聒噪之下,他問出了這句話。
當時沒有大臣回話,或許大臣們是覺得他這個天子蠢笨,才不予作答吧?隻有侍中賈胤答了一句:“在官地為官,在私地為私。”
對於這句話,身為天子的司馬衷認為,賈胤的回答極其荒謬。
何為官?何為私?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們連這個都忘記了,還能算是人臣嗎?
另外,蛙鳴亦可為私,亦可為官,而位極人臣的這些人又有多少能為官而鳴呢?
就像此刻殿中這些無聲的青蛙,他們的心中所想有幾分是官?又有多少隻為了私呢?
河間王所發出的征討檄文,晉帝司馬衷看過,那句“清君側,除逆賊”的話,讓他覺得好笑。
到底何人是逆賊?
是將他複位的齊王司馬冏?還是陳兵三十萬於城外的弟弟司馬穎?又或是那個一直都在蛇首兩端的司馬顒?
今日早朝,身為帝王的司馬衷看出了齊王的無助。然而,他又能做什麽呢?什麽都做不了。
司馬衷知道,自己就是個佛像,被供著的佛像,一尊沒用的泥胎。
然而,晉帝司馬衷也明白,當前的境況下,無論是誰扳倒了誰,他都還是那個泥胎,是要被供著的,自己看著也就罷了。
片刻後,死一般的寂靜終於被嘈雜的腳步聲打破,一身盔甲的長沙王司馬乂大步地走進了崇德殿。
來至殿中,司馬乂並沒有行君臣大禮,而是單膝跪地,向禦案後的天子執禮道:“因事情緊急,且臣弟又甲胄在身,望陛下寬恕臣弟的失儀之罪。”
望著說話的司馬乂,站在一旁的東海王司馬越皺起了眉頭,但他依舊沉默不語。
“王弟,你意欲何為?”晉帝司馬衷直接問出了想要問的話。
此時,他不並在意什麽禮儀,他隻想知道長沙王要做什麽?
“臣請天子詔,命臣領兵誅殺亂賊司馬冏。” 長沙王舉目前望,口中的話語堅定異常。
聽到弟弟如此說,司馬衷知道,齊王與長沙王的紛爭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麵。
“天子詔...天子詔。”司馬衷重複著這句話,繼而搖頭輕聲道:“王弟,難道就……”
“臣弟遵旨。”
不等晉帝司馬衷將話說完,長沙王司馬乂高呼了一聲,挺身而起,闊步走出了殿門。
“參軍皇甫商聽令,今奉天子詔,誅殺逆賊司馬冏,本王命你調集所部,即可圍攻齊王府。命禁軍守護天子,不得離開天子半步。”
司馬乂的聲音自殿外傳入大殿中,晉帝司馬衷笑了笑,他的笑中不帶有一絲的表情,如同一具泥胎的佛像。
此刻,銅駝大街上,近萬名軍卒正手持兵刃向皇城的西側奔來,董艾一馬當先地行在最前。
得知司馬乂入皇城後,司馬冏第一時間撤回了圍攻長沙王府的董艾,又命他自城門處的守軍中抽離了一部分兵馬,埋伏在了齊王府外。
同時,司馬冏又命大司馬長史趙淵與中令軍何勖率萬餘名中軍圍攻皇城,試圖奪下千秋門與神武門,將司馬乂剿殺在金殿之上。
此刻,長沙王司馬乂正立於千秋門的門樓上,四千餘名的禁軍正隨他一同守護在城門處。
此時,洛陽城中的軍權依舊掌握在齊王司馬冏的手中。除了皇城的禁軍外,司馬乂並沒有多少可用之兵。
兵力相差巨大的情況下,長沙王司馬乂在等,也是在賭。
他在等城中的門閥勢力做出選擇,在賭那些人在大軍壓境下,知曉什麽叫利益得失。
望著城門外湧來的大量軍卒,司馬乂高聲地吼道:“齊王司馬冏意欲謀反,企圖篡奪皇權加害當今天子,爾等皆是天子的中軍,想要與他一同犯下誅滅九族的大罪嗎?”
皇城,乃是天子所在之處,非尋常人能隨意出入。即便王公大臣出入皇城,也要有詔令與領引腰牌才能入得城門。
此刻,皇城之下刀兵相見,任誰也不敢說如此做是不是犯了謀逆的大罪。
因此,聽到長沙王司馬乂的喊話,攻到城門處的軍卒都放緩了腳步,最初的殺氣也收斂了許多。
中軍令何勖見屬下的軍卒有了遲疑,趕忙高聲喊道:“莫要聽那賊人胡說,司馬乂就是在策應城外的亂軍,劫持天子想要篡奪帝位。我奉天子令,剿殺叛賊。”
隨後,他將一麵杏黃大旗舉在手中,口中繼續道:“天子所賜的騶虞幡在此,城門上的將士們,你等莫要被那賊人誆騙,速速打開城門,隨本將軍一同擒了司馬乂,解救當今天子。”
騶虞幡,是一種繡有騶虞圖案的錦旗。
騶虞,最早出自《山海經》:“林氏國有珍獸,大若虎,五彩畢具,尾長於身,名曰騶虞,乘之日行千裏。”
自晉朝開國以來,這騶虞幡便是天子的信物,是最高權利的令旗。騶虞幡所在之處,便是見旗如見天子。
“逆賊,你那騶虞幡並非天子所賜,實乃你們偷盜而得。” 司馬乂見何勖手舞騶虞幡,心頭一震,口中憤怒的大吼。
騶虞幡到底是天子所賜?還是偷盜而來?這在當下無從考究,也並不重要。既然中軍令何勖拿出了騶虞幡,無疑就說明了他才是討逆之人。
因此,他所率領的中軍將士再次動了起來,箭矢也如同雨點一般射向了門樓。
相反,門樓上的禁軍在見到騶虞幡後,多數人的心中都有了遲疑。
雖說長沙王司馬乂是當今天子的弟弟,但早間的傳聞已經世人皆知。
另外,此刻的長沙王隻是憑借了口諭,卻毫無天子的信令,這就讓部分禁軍不得不產生了懷疑。
兵疑將令乃是軍中大忌,軍心動搖更會讓戰力喪失。
司馬乂是領兵之人,自少年時便征戰無數,經年的戰陣曆練使他覺察到騶虞幡對己方軍心的影響。
因此,司馬乂對身側的宋洪急聲道:“柴木與桐油準備的如何了?”
“回主公,已經準備妥當。”
“好,速速將柴木點燃,將桐油潑下,擋住他們,我們退回崇德殿。”
宋洪跟隨長沙王司馬乂多年,對於司馬乂的將令從不會有半分遲疑,對於司馬乂交代的事情也從不會有任何拖延。
片刻後,千秋門外燃起了熊熊的大火。
烈火借著風勢迅速蔓延到了城門之上,整座千秋門都燃了起來,成為了一道火牆,將何勖所率的中軍擋在了外邊。
從千秋門到崇德殿,還需經過北宮的神武門。
為了能徹底擋下何勖的萬餘名中軍,司馬乂又命宋洪點燃了長道兩側的樓閣,神武門也在周圍的火舌侵襲下燒著了起來。
瞬時間,整個通往北宮的複道火光衝天,照亮了整座皇城。
燃起的大火不僅讓複道兩側的建築付之一炬,也讓建築內未及逃出的宮女侍應困在了其中。
刹那間,各種淒厲地呼救聲響徹在夜空,讓夜色裏的皇城仿佛變成了無間地獄。
“真是個畜生。”
望著無法通過的漫天大火,聽著火海中那淒慘的聲音,中軍令何勖緊縮雙眉,話語也從緊咬的牙關中擠出。
隨後,何勖撥轉馬頭,領兵退回南宮,經蒼龍門過耗門,向北而行直殺向皇城的上東門。
此刻,大司馬府外,董艾的大軍與皇甫商所率領的七千禁軍戰在了一起。
當下,洛陽城因為數次政變的消耗,城防所擁有的兵力早不是武帝時期的那般強盛,善戰的軍卒更是少之又少。
唯一可用且善戰的兵力,當數天子中軍與皇城禁軍,這兩軍皆為天子之軍,本應由天子司馬衷所掌控。
而此刻,由齊王所掌控的中軍與向心於長沙王的禁軍已然成為了敵對,在這座古老的城池中展開了各為其主的殊死拚殺。
皇甫商,晉安定朝那人,曾依附趙王司馬倫為梁州刺史。
趙王敗後,皇甫商又輾轉依附於河間王司馬顒,因與河間王司馬顒手下的謀臣李含不和,遂投向了齊王司馬冏,在朝中任參軍一職。
因其位一直居於齊王屬將何勖、董艾、路秀等人之末,心有不平。
一番權衡下,皇甫商終於靠向了長沙王,成為司馬乂敢於對抗司馬冏的一枚重要棋子。
而長沙王司馬乂之所以敢以身犯險,與權傾朝野的司馬冏兵戎相見,多半也是因為皇甫商手中所掌控近兩萬禁軍。
這是一股不可忽視的軍力,也是唯一能瞬間將天子掌控在手中的力量。
這一刻,近兩萬人的廝殺聲震天,徹底擊碎了洛陽城中原本的寂靜。
另外,除了整隊軍卒的對抗,在幾番大兵力的衝擊下,雙方的兵馬又分散出了幾十人,甚至幾百人的隊伍。
這些隊伍在巷陌間彼此追逐廝殺,直到一方的人全部倒下,血流成河。
如此的城中,大街小巷皆已陷入了混亂,無論是富或是貧的家戶,都在此時陷入到了萬分的驚恐之中。
此刻,齊王府內,正在穿戴戰甲的司馬冏轉頭問向一名文官模樣的人:“葛中郎,南城的驍騎營為何還未到?”
“回齊王,那驍騎營駱平說,他奉旨固守南城,沒有天子令,他無法調動一兵一卒。”
“哼...”
司馬冏緊了一下腰間的束帶,口中冷聲道:“他哪裏是要什麽天子令?恐怕隻是聽了東海王的話。”
司馬冏知道,如今城中乃至司州境內的勢力都在靜觀其變。
東海王司馬越在看,司徒王戎身後的琅琊王家在看,後父羊玄之的外戚勢力在看,便是滿朝的文臣武將也都在看。
他們都在看齊王能否拿下長沙王,看齊王能否維持住他們這些人的利益。
隻要天平的指針稍稍地回歸正常,他們都會即刻出手,幫助齊王府平息叛亂。
然而,如果那根指針再如此地加速偏離,各大門閥的勢力便會叛離齊王府,並向齊王府踩下凶狠的一腳。
因此,司馬冏準備全力一搏。這一搏不僅是為了他既有的權勢地位,也關係到了齊王府一脈的生死存亡。
“葛中郎,董艾那邊的戰況如何了?”
“回齊王,皇甫商已向上東門處退去,董將軍正領兵追趕。”
司馬冏點了點頭,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相同戰力的情況下,兵力人數的占優讓司馬冏有著極大的信心。他知道會有苦戰,惡戰,但結果是可以想象的。
長沙王一定會束手就擒,齊王府也將重新回到天平的平衡點。
“傳令路秀,讓他領兵隨本王一同前往上東門。何勖與長史趙淵已經殺過去了,現如今董艾也殺向了上東門,那本王就和他們兵合一處,攻下上東門,拿下司馬乂。”
司馬冏口中的話說得平淡,說得也極其的理所當然。
因為以他現有的兵力,莫說是攻下一座皇城城門,就是打下整個皇城也是不費幾分力氣的,兵力上懸殊讓齊王司馬冏信心滿滿。
與司馬冏的胸有成竹相比,眼下的狀況讓長沙王司馬乂憂心忡忡。因為除了禁軍,他再無一兵一卒可調了。
司馬乂在等,他在等劉暾。
劉暾係西漢城陽景王劉章後代,尚書左仆射劉毅之子,任朝中左衛將軍、司隸校尉一職。
劉暾不僅手中有兵,而且他與朝中各方勢力都有所交集。
較早之前,劉暾就與司馬乂商議妥當。
隻要司馬乂起事,他便負責聯絡各家,聚集起城中各方勢力所轄的兵力,一同扳倒司馬冏。
因此,司馬乂要堅守住皇宮,要等到劉暾帶兵來援,這是成為上位者的希望,也是自己能活下來的希望。
晉帝司馬衷的鑾駕行的有些匆忙,這並非是他這個天子所願意的。
“請陛下與臣弟共同迎敵。”
司馬乂說這句話的時候,晉帝司馬衷看到了弟弟眼中的堅決,也能感到有一絲冰寒在其中。
即便是他不在意那一絲冰寒,但數百名持刀上殿的禁軍,也讓他不得不走下龍椅,坐上了略透風寒的鑾駕。
司馬衷透過被寒風帶起的帷幔,望著跟隨在鑾駕後的一眾大臣,又望了望身後燒紅了半邊天的神武門。
身為天子的他再次笑了笑,依舊是那種毫無表情的笑容。
這一刻,司馬衷突然覺得,自己並不是什麽天命之子,後邊腳步踉蹌的也不是什麽位極人臣。
他們這些人隻是一群被驅趕的囚徒,一群光鮮亮麗的囚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