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曲沃城救人

淩晨,天光將亮未亮。

屋外,院子裏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也隨後響了起來。

“姑娘,郭家大郎來了,說是有要緊的事情找姑爺,姑娘?”

丫鬟黛菱小心地敲著房門,小心地將音量提高了一些。

裴瓔先是被敲門聲驚醒,聽到黛菱的喊聲,她趕忙應了一句,伸手推了推依舊在熟睡中的李峻。

李峻並非是睡的太沉,而是陷入在一段夢魘中。

雖然他幾欲掙紮想要醒過來,但依舊無法擺脫那可怕的噩夢,整個人也就處在了半夢半醒之間。

當裴瓔再次加了力氣推他的時候,李峻終於擺脫了夢魘,醒了過來。

雖然醒來,但李峻依舊感覺有些迷迷糊糊,他麵無表情地望著裴瓔,眼中帶著幾分陌生的迷茫。

瞬間後,李峻回過神來,神色雖仍有疑惑,但臉上卻沒有了那隔世初醒的茫然。

“二郎,是不是做了不好的夢,看你這一頭冷汗。”

半披著單衣的裴瓔口中說著話,拿起枕邊的繡帕給李峻擦拭著額頭。

望著李峻,裴瓔心裏卻不知緣由地顫了一下,那是一種惶恐無措的感覺,猶如痛失永愛一般。

讓她有這般感覺的原因,正是剛才李峻眼中出現的那一抹迷茫與陌生。

“哎呀,剛才還真是做了一個噩夢,一直醒不過來。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真的把我嚇壞了。”

李峻坐起身子,一把摟住了裴瓔,長籲了一口氣。

抽離了身體,再次進入到無垠的虛空中無法返回,這個夢真的讓李峻害怕了,不知所措與難舍的牽掛也讓李峻急出了冷汗。

“不怕的,不怕的,夢都是反的,瓔兒一輩子都會在二郎的身邊。”

裴瓔沒有去問李峻做了怎樣可怕的夢,而是像哄孩童般抱住李峻,輕拍著李峻的後背。

裴瓔覺得,郎君說怕見不到她,她又何嚐不是呢?自己剛才的心慌不就是害怕失去郎君嗎?

門外,丫鬟黛菱的喚聲再次響起。

裴瓔回過神,趕忙對李峻說道:“二郎,黛菱說郭誦來了,正在門外等著呢,說是有要緊的事,你去看看吧。”

說著,裴瓔穿好衣衫,下床將李峻的衣物取了過來。

聽裴瓔如此說,李峻皺了一下眉頭,趕忙下床穿好衣袍,快步走到外間打開了房門。

見李峻走出房門,帶著一身寒涼的郭誦趕忙迎上前,急聲說道:“二郎,出事了,郭方與騫韜在回來的路上被人抓走了。”

聽到郭誦口中的話,李峻皺起眉頭,轉身掩好房門,帶著郭誦幾人進了院中的東廂房。

“被人抓走了?什麽時候發生的事?知道是誰抓的嗎?人現在在哪裏?”

一進廂房,李峻便連續地發問。

先不說情分上的擔心,騫韜與郭方是落子仇池的關鍵,這兩個人若是出了什麽意外,那李峻所做的一切就真的白費了。

“李莊主,我家二郎與騫韜兄弟是昨日在曲沃被人抓走的。”

說話的男子名叫耿稚,是郭家塢的護院總領。

此次他與郭方等人同行,郭誦便讓他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這幾日,郭方與騫韜並不在李家莊,而是得了李峻的吩咐,出遠門做事情去了。

二姐李茱因李峻的婚事,住在娘家已經有些時日。

前段時間,李茱要返回滎陽家中,李峻怕路上有什麽不測,便讓郭方與騫韜帶了幾十名好手護送隨行。

另外,年關在即,李家莊與裴家以及平陽幾大商戶都有些生意要做。

因此,在送李茱返家的同時,李峻也讓郭方與騫韜等人運送一批貨物到都城洛陽。

郭方與騫韜是先行到滎陽,走的也是陵川橫水處的白徑,又稱孟門古道。那條路雖是難行,但相較軹關徑而言,距離滎陽倒也是近了許多。

將李茱安全地送回鄭家後,郭方與騫韜等人押運著貨物,自滎陽西行去了洛陽。

李家、裴家以及其他商戶在洛陽城中都有各自的商鋪。將貨物與商鋪的掌櫃做好交接後,郭騫二人便帶著幾十名屬下經封門進入了軹關徑,踏上了返回的路程。

本來前麵的行程都很順利,誰也沒有料到竟在返途中發生了變故。

起初,郭方與騫韜等人過了關隘,一路前行並沒有遇到什麽麻煩。

抵達曲沃城後,眾人便準備在城中留宿一晚,打算明日再行。

既然定下要休息一日,郭方與騫韜一行人找好住處後,便在城中隨意地四處走走看看,想要選購些可用之物帶回家。

當大家閑逛至城西集市時,騫韜在集市東南角處發現有一大群胡人被拘押在一起。

那些胡人被結實的長繩牽綁著,每兩人的身上還鎖著一副沉重的木枷。在胡奴的周圍,有幾十名負責看押的軍卒守在那裏。

在眼下的這個時代,人口買賣是合法合規的。

窮苦人家要是實在過不下去,要靠賣兒賣女來維持活命,小丫鬟翠煙便是如此被賣進裴府。

這種為了生計賣身的人多數是漢人,如果他們若不是出於無奈,沒有誰能強迫他們簽下賣身契。

然而本朝的胡人卻是不同,他們生下來就被定義為荒蠻之人,生下來就是可奴役之人,生下來也就成為了可以隨意買賣的奴隸。

對於他們的買賣,沒有誰會去征求他們自身意願。就如尋常的牲畜一般,抓到了便是自己的,抓到了便可以將其換成銀錢。

當然,能這樣做的也絕非是尋常人家,多是豪門巨富之流,更多的則是王公將軍一類的掌兵之人。

對於這些,騫韜是知曉的。他自己是羌人,也便是漢人口中的胡人。

以往,寄居在仇池的族人經常會被劫掠到各處,賣與不同的人家。騫韜是親眼目睹,也是無能為力。

如今,這樣的事情在仇池已經極少發生。

那是因為騫韜一族有了戰力,有了武備,有了保護族人的能力。

原本,騫韜也隻是經過那裏,隨意地向那群任人宰割的胡人望了一眼。

然而,就是那一眼,他卻在那群人中發現了弟弟騫文以及幾名熟悉的族人。

弟弟騫文與幾名族人身上都有血跡,衣衫也是破碎不堪,正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騫韜不知弟弟與族人為何會來到此處?更不知處於仇池的族人發生了什麽變故?

因此,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衝過去試圖救下弟弟與族人。

“郭方為什麽不攔住他?”

聽著耿稚的講述,李峻能猜到後果,擔憂之下隨口責問。

耿稚回道:“當時事情發生的太突然,我家二郎和大夥兒注意到時,騫韜兄弟已經和守衛的軍卒打在了一起。”

“那後來呢?”

李峻為騫韜的莽撞而動怒,但還是壓住了火氣,沉聲地問了一句。

“後來咱們也動了手,將騫韜兄弟護了下來,隻是沒能將騫韜的弟弟與幾個族人救下。”

耿稚回著話,抬手抹了一把凍幹的嘴唇。

“騫韜的弟弟為何被抓了?原因查清楚了沒有?騫韜是如何又被抓走的?”

李峻是氣惱騫韜的行事魯莽,但李峻更對這件事的起因有了不安,他擔心騫韜的族人,擔心仇池。

“他弟弟被抓的原因不清楚,但騫韜...”。

耿稚的話未說完,氣憤地握成了拳頭。

“動了手後,城裏的守軍來了一大幫子人,我家二郎怕人少吃虧,就趕忙與那領軍的說了些好話,又塞了些財物,這才將事情壓了下去。”

耿稚喘了一口粗氣,又說道:“後來,我家二郎就想與那些人談談,看看能否將騫韜的兄弟與族人買下來,這樣也就不會有什麽衝突了。”

“是呀,該是這個方法,他們不同意?” 李峻問了一句。

“娘的,那群王八蛋騙了我們。”

到此刻,耿稚終於壓不住憤怒罵了一句,隨後繼續道:“起初那個小校不同意,後來不知怎麽又同意了。但說需要稟明上峰,便讓我家二郎與騫韜兄弟隨他去見一個姓趙的將軍。”

“然後就被扣下了?” 李峻皺眉問。

“是的。”

耿稚深吸了一口氣,極力壓著心頭的怒火。

“我家二郎與騫韜兄弟進了曲沃將軍府就再沒出來,後來有人傳話讓我們帶足錢物來贖人,否則就一並交到並州刺史那裏。”

“並州刺史?為何要交到那裏?” 李峻疑惑地問。

耿稚有些不太確定回道:“好像是說並州刺史要抓胡人販賣到冀州去,所以讓一個名叫張毅的將軍到處抓人。”

“聽說那些被抓的胡人多數是被一個叫匐勒的人騙過去的。那個匐勒本想將他們賣到蜀中去,不想還未出關,就連自己都被張毅抓了,也真是活該。”

耿稚講到此處時,語氣中帶了幾分譏諷。

李峻愣了一下,但並非是因為耿稚的譏諷神色,而是他聽到了一個名字。

匐勒,這個名字能讓李峻一怔,是因為他知曉這個名字的未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李峻才會對匐勒二字有所記憶。

李峻記得史書上的記載,未來的匐勒將不會再用這個名字,也將不再是任人宰割之輩。他將馳騁於中原之上,打下了屬於自己的帝王基業。

他的名字叫石勒,史稱後趙明皇帝。

聽到這個名字,李峻感到有些意外。

匐勒時期的石勒經曆過什麽,史書上記載的並不多。即便是有所記錄的也都是寥寥幾句,李峻所能知曉的並不全麵。

譬如現在的這個消息,李峻就沒有在史料中見到過。

沒有人注意到李峻的意外之色,也沒有人知曉李峻的心中所想。

當大家聽完耿稚的講述,郭誦做了進一步的分析:“二郎,應是郭方與那些人談了條件,說了商賈之事,才會有這訛詐一說。”

“應該是這樣,郭方也應該這樣做,否則早就沒命了。”

李峻讚同郭方的做法,讓對方先有了不殺的理由,就會給營救的人換來時間與對策。

采用舍財換命的方法,也能判斷出對方的意圖和底線。

對於當下的李家莊來說,能用錢財解決的事還真算不上什麽大事。

雖說不是大事,但李峻對於官府這種明搶的行徑還是深感憎惡,口中不禁罵道:“哪裏是什麽朝廷的官員,都他媽的是一群強盜,就連那些王公侯爵也不過是一群無恥之徒。”

這時,院子裏又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江霸領著十幾名護衛隊的人跑了進來。

今夜是江霸領值護莊,聽說郭誦急著要見李峻,他便覺得可能是出了事情。

安排好了莊子的各項守衛後,他也領人趕了過來。

江霸進屋後,大概了解一下情況,向李峻問道:“少主,咱們該怎麽辦?”

李峻望著屋中的眾人,無奈地苦笑:“能怎麽辦?官老爺要求財,咱們隻能把人買回來了。”

說到此處,李峻略一思忖,吩咐江霸:“江大哥,命騎隊集合,不著甲,隻帶兵器,咱們到曲沃。”

見大家的麵色略帶疑惑,李峻解釋道:“要錢財的是那個姓趙的人,騫韜與郭方也在他手中,這個好辦。但騫韜的弟弟在張毅手裏,如果張毅不同意,那就有些麻煩。”

李峻將話停了一下,望了望眼前的幾人,緩聲道:“不行,咱們就搶回來。”

說完,他又對身側的郭誦道:“你去找苟掌櫃,讓他準備錢財。”

郭誦點了一下頭,與江霸等人一同離開了西園。

“唉...”

待大家都離去,李峻歎了一口氣,嘴裏輕聲地嘀咕:“真是麻煩呀。”

這時,一直守在門外的裴瓔走了進來。她握住李峻的手,神色緊張地問道:“二郎,會打起來嗎?”

“你都聽到了?唉...不想讓你知道,就是怕你擔心。”

李峻拉過裴瓔的手,繼續道: “到曲沃城看看再說,具體的也得看情況再做決定,但終歸是要把他們帶回來的。”

李峻將裴瓔有些鬆散的袍服緊了緊,輕柔地說:“沒事的,不會和官兵動手的,別擔心。”

裴瓔沒有說話,隻是緊握著李峻的手,好似相信般地點了點頭。

然而,她隻是個出身富戶的女子,從未接觸過兵戈相交之事。

從官兵的手中搶人會發生什麽,裴瓔能夠想到,她哪裏會不擔心呢?

裴瓔不想郎君有危險,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阻止二郎。因為二郎已經做出了決定,這是男人的事情,是二郎與他兄弟們的事情。

此刻,裴瓔的手已經因為擔心而在發抖,但她還是沒能說出勸阻的話。

“出了什麽事情嗎?”

剛才的嘈雜聲驚醒了桑間小築裏的李秀,她帶著四名女近衛穿過雨廊,正遇見走出廂房的李峻夫婦。

見到李秀,裴瓔趕忙走過去拉住她的手,將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並用一種企盼地目光望著李秀。

在裴瓔的眼中,李秀是南夷護軍,是有官職的人,官與官之間應該能說上話。

若李秀肯相助,說不定事情就會很容易解決,也就不必去動用刀槍了。

李秀看出裴瓔的緊張與意圖,輕拍了一下裴瓔的手背,安慰道:“姐姐無須擔心,沒事的。”

說完,她又對李峻說道:“李世回,我陪你去吧。我是官身,又是奉命督糧,或許能說上話。”

裴瓔見李秀答應相助,心中自是高興,卻又怕李峻礙於麵子拒絕,趕忙拉住李峻的手,近似哀求道:“二郎,就讓秀妹妹陪你去吧,好嗎?”

看到裴瓔擔心的樣子,李峻的心中在感動之餘,更多的卻是內疚與自責。

誰都希望能有個人牽掛自己,但這種牽掛不能成為揪心的負擔。如果那樣,所有的掛念都會成為親人無法承受的痛。

李峻衝著李秀點了一下頭,握起了裴瓔那冰涼的雙手,微笑地說道:“我聽你的,請李護軍一同前往。放心,我不會冒險的。”

說著,李峻又將裴瓔的雙手敷在他的麵頰上,柔聲地道歉:“瓔兒,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才讓你如此擔心害怕,對不起。”

道歉很誠懇,即便李峻沒有做錯什麽,但他覺得讓妻子擔心就是自己錯了。有錯就應該道歉,就應該說聲對不起。

愛人之間不應該過於矜持,更不應該刻板守舊。

愛就要說出來,不要含蓄地藏在心裏。彼此有了心結也應及時化解,簡單的一句對不起就能暖回人心。

聽著郎君致歉的話語,裴瓔先是笑著搖了搖頭。

郎君做錯了嗎?

沒有,郎君什麽都沒有做錯,不該道歉的。

當兩滴晶瑩的淚珠滑過臉頰時,裴瓔笑著點了點頭。

她不是接受了李峻的道歉,而是接受了郎君的在意與疼愛。

李秀看著眼前的裴瓔與李峻,看著他們彼此之間的真情,心中忽然有了幾分羨慕之意。

羨慕之餘,李秀想到了《塘上行》中的那句“男歡智傾愚,女愛衰避妍”。

然而,同樣是**,李秀並沒有發覺眼前這恩愛的夫婦有哪裏不妥。

由此可見,陸士衡的這句話真是狗屁不通,誤人子弟。

李秀心裏暗罵著陸機,口中則對身側的一名近衛吩咐道:“季淑,你們四個立刻回大營,領八百快騎跟在我的後邊。”

“不,李護軍,別動你的南夷軍。”

李峻見李秀要調動屬軍,趕忙出聲製止:“這次即便有衝突,也必須是快打快撤,對方應該是並州府的人,咱們不能惹出太大動靜。”

李秀想了想,覺得李峻說的也對,點頭道:“那好,我有百餘名近衛在莊外,讓他們換上便服跟你的騎隊一並行事,如何?”

李峻點頭應允,並向李秀表示了感謝。

待四名近衛離去,李秀將裴瓔拉到身旁,小聲地說道:“姐姐,你放心吧,妹妹我會保護好你家二郎的,不會讓姐姐的二郎傷到一分一毫。”

雖然這話讓裴瓔有了幾分羞澀,但她還是極為感激地抱住了李秀。

晨曦微露,夜光未盡。

李家莊外,凜冽的寒風中,近三百餘匹快馬踏過結冰的秀水河,風馳電掣般地向曲沃的方向急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