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水火未濟

俯身良久未等到對方回應,萬航對這人也倍感好奇。

就在他按捺不住直起腰身的時候,一雙墨藍色彈花暗紋長靴入了眼簾……

懸在靴麵上方的白色鶴氅一角,隨身而動,與自己的白色長衫越貼越近,緊緊靠在一起後,對方停住了。

萬航的腦袋頂在他的胸前,退也是,抬頭也不是,進退維穀,令人好不尷尬。

對方雙手托起他的手臂,萬航這才抬起臉,得以看到此人的長相。

他天庭飽滿,鼻根高聳,有著一雙惺忪的眼睛,唇角上翹,正玩味地盯著自己。

誰家少年足風流,墨玉瑾冠千金裘!

兩人之間不過一掌寬的距離,第一次被男子這樣盯著,他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周圍的議論聲漸漸變成驚呼聲,和低低的嗤笑聲。

萬航連忙垂了眉眼,向後退了一步。

“好啊,我去赴宴!”

對方微微一笑,話語中聽不出冷暖,他把玩著檀珠的手,拍了拍萬航的肩頭,轉身就上了馬車。

“扶遊,你還磨蹭什麽!”

這聲輕斥,把那邊呆愣的男子喚了過去,他一把奪過屠術手裏的韁繩,撅起嘴狠狠瞪了他一眼。

“對了,定好筵席,去秦府送信!”那人從車窗處向萬航喊話。

秦府?

不隻是圍觀群眾,就連萬航聞言也是瞠目結舌,已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試問這臨安城裏,還有幾座秦府呢?

“哇!這不會就是剛中進士的秦伯陽吧?”

“一定是了,你看那馬,聽聞是北方馬,如今敢用的也就那個人了!”

“聽聞這公子並非秦相親生……”

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多,不過一條條都在提醒著萬航,自己遇到大魚了!

秦熺是誰,許多人乍一聽肯定沒印象。

可是他爹是秦檜啊!大名鼎鼎的秦太師誰人不知?

秦檜的發妻是王氏,王氏的哥哥王喚在外有一私生子,王喚的妻子善妒,容不下這個孩子。

恰好王氏也不能生育,在秦檜被扣押在金國期間,她就收了這個私生子。

秦檜回到臨安後,很是滿意,便認為兒子。

取名秦熺,字伯陽。

萬航對此人印象最深的是,就是捏造罪名將王銍家的藏書掠走一大半,他掠走可不是為了研讀之用。

而是把有關秦檜的內容改寫或者直接燒毀。

眾所周知,秦檜在金國攀交權貴,為自己謀求了一條回國高升之路,這些皆被人記錄在案,編進了南宋初年的國史實錄中。

大凡被秦家迫害的南宋人,史料中大都隻剩姓名。王銍也沒有逃脫這樣的命運。

從今天的史料中,甚至都無法考證他的生卒年份,隻知他是宋代初年周易博士王昭素之後,出身書香世家。

家學可追溯到歐陽修,王安石,王回等,在他的次子的《揮麈錄》中,不難發現,王銍祖輩起就留心典籍,所藏書不下數萬卷,並且親自校準,存放在鄉裏,供人傳閱。

還有記載提到他聰敏異常,讀書一目十行,記憶裏超群,陸遊都對此歎服不已!

萬航想到此處,後背起了一層薄汗,他不自在地活動著肩臂,馬車已經在扶遊的駕駛下遠去。

屠術看到發呆的萬航,心裏不免又哀嚎起來:

寶哥啊,你這是交了個什麽兄弟,看到誰都愣怔半晌。莫不是真因那次在西河溺水傷到了腦殼麽?

範荀不知道兩人相識的經過,還以為秦熺對他說了些什麽,走上前來打聽。

“渡之,他與你說了些什麽,怎麽就應下了筵席?”

萬航此時也是一臉茫然,當表麵的客套托詞被人當了真,這心中滋味真是五味雜陳。

再者說,一旦與此人攀扯上關係,接下來又當如何讓自己清白立世呢!

他坐進馬車後,一刻不停地在琢磨筵席的應對策略。

猛然間,又想起一件讓他惶恐不安的大事。

嶽飛將軍被戕害之後,他的家人如今應該已被關押,不日將會被帶離臨安城,是該抓緊些了。

從去歲的臘月二十九日到今天,堪堪六日整,他仿佛跨越了好幾個世紀。

恰逢年節,許多事情拖延些時日,當是來得及的,他暗暗勸慰著自己。

眼下當務之急,還是安頓好劉允升,把文藝運動開展起來。

這樣想著,馬車已經搖搖晃晃駛過西湖,向著清河坊方向行進。

萬航仔細看著字簽上羅列的物品,左不過是些被褥等尋常應用之物,除了炭爐算的上大件,細軟大約占不了多大地方。

他環顧馬車內的尺寸,想象著慶豐麵館閣樓裏的印刷機,心念急轉。

範荀意味深長地望著他,萬航立即打斷了這個念頭,還是等等吧,等自己的宅院安排妥當,再核計也來得及。

進奏官中的一部分人,可不是尋常官員,官方不對外公布其身份,他們可以偽裝成各種身份,隱在民間,搜集各種消息。

進奏院卻是實實在在的官方部門,“自媒體”尚未獲得許可的年代,要把新聞業搞活,需要打通的環節實在是太多了。

趙侍郎這層屏障,不到萬不得已,是萬萬不能動用的。

何況,趙侍郎做人做事的原則之強烈,常常讓萬航一想到他,就心裏發怵。

謀生的方式有許多種,以謀生為借口去說服他,光這一點就如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了。

明日就要去大理寺任職,這些關係當真是得徐徐圖之,容不得半點馬虎。

一想起劉允升那瘦削的身影和他那堅定的眼神,萬航忍不住撩起簾子,看向慶豐麵館。

劉掌櫃支著腦袋站在櫃台後,雙眼無焦距地盯著門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就在他抬眼的一瞬,萬航抽手,把簾子放了下去。

他們父子,終有一日會相見的,但眼下,萬航卻不敢冒險,弱小的他比初渡長江南下的南宋政權還不及。

先紮下根來,才能夠吸取養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關係,才能編織更為龐大的網!

這張網裏的任何一個人,都會是他未來一展抱負的強大助力,少一個都不能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