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世態炎涼
關了鋪門,正在後院做著實驗的顧懷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平靜地向明月坊派來送信的人道了謝,再讓回了鋪子的小環將門窗關緊,順手拿起了放在牆角的柴刀,出了門的顧懷看都沒看那些堵住鋪門的漢子一眼,徑直向城東的明月坊跑去。
這一路自然避免不了胡思亂想,對於這些突如其來的事情,顧懷的第一反應自然是有人針對自己,但現在蒲弘已經死了,宋府的事情了結,看宋佳的性格,要給自己添堵也不會走這種路子,那想來是自己單純地有些倒黴。
根據青樓小廝的說法,諾海衝撞的是北平布政使張昺的獨子,北平地理位置和政治意義都極為特殊,在朝廷決定削藩之前,軍事政務都是燕王朱棣處理,但現在駐軍被調,民政被左遷過來擔任布政使的張昺一手掌握,張昺的兒子能在北平如此囂張跋扈,想來也是有些道理的。
南城的鋪子離東城不遠,全力奔跑之下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趕到,顧懷雖然沒有去過明月坊,但也是途徑過幾次的,等到看見了明月坊的大門,對麵巷子口聚集著指指點點的一群百姓立刻讓他知道了諾海的位置。
撥開低聲議論的百姓,顧懷一眼就看到了正中央的諾海,身上還穿著自己給他那一身有些大的素白書生儒袍,臉朝下趴在汙水裏,右腿詭異地彎曲著,有些瘦弱的身子偶爾顫抖一下,看起來很是可憐。
沒有人上去幫忙,也沒人願意攤上這等麻煩,看來世態炎涼人心不古也不光光講的是後世。
圍觀的百姓們自然是有些驚訝地看著這個提著柴刀一臉殺氣的年輕書生,隻見他丟了柴刀,快步走近了趴在地上的少年,輕輕撥開了少年淩亂的頭發,露出那一張滿是汙漬的臉。
“錢...錢...”
看著諾海被打成這樣了還惦記著那些香水賣來的錢,顧懷拍了拍他的臉,控製自己的視線不要落在那彎曲的右腿上。
“怎麽回事?”
聽著熟悉的聲音,諾海好像清醒了些,瞳孔聚焦以後,他扯住顧懷的衣角,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死死咬著牙:“掌櫃,他們搶了錢!”
“我知道了,沒事,”顧懷安慰道,“疼不疼?”
這話似乎有些明知故問,少年已經遍體鱗傷,整條右腿也肉眼可見地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這樣都不疼,什麽才算疼?
“不...不疼,”諾海的聲音有些抖,“掌櫃,對不起。”
“別道歉,抓緊了,”顧懷轉身蹲下,將諾海放到自己的背上,“我帶你去看大夫。”
大概是看單薄的書生有些吃力,一個老丈還是上前扶了一手,顧懷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背著同樣瘦弱的諾海走出人群。
看來他還是高估了有些人的人性。
一件衣服而已,哪怕是再名貴,也頂多是幾百兩銀子,又不是陛下穿的織金冕服,他顧懷咬咬牙不是賠不起。
終究是個有些莽撞的少年,哪怕是衝撞了貴人,少年已經下跪道歉了,還想怎樣?
把該賠的錢賠了,他這個東家陪著夥計一起道歉,最好是姿態再放低一些,把這事盡早了結,最好是讓對方不生什麽怨氣,在北平這個地方少些衝突最好。
來的路上顧懷是這般想的,也打算這般做,他隻希望諾海能聰明些,身上既然有香水賣來的幾十兩銀子,交出去肯定也夠賠償了,畢竟這幾十兩銀子足夠一家人一兩年的開銷,隻要不挨打,就值了。
但他實在沒想到那些人能這般不講道理,錢照拿,人照打,看眼下的情況,可能那些錢還到不了被衝撞的貴人手裏。
當然,張昺的兒子,肯定是不缺這點錢的,說不定打斷諾海的一條腿,也隻是因為他今天心情不好而已,對於他這種老爹位高權重的紈絝,活在塵土裏的鋪子夥計真的比螞蟻還賤。
看來這個世間有時候是真的不太講道理的。
少年很硬氣,在顧懷的背上沒發出什麽聲音,那條腿輕輕晃著,每一下都能讓少年的眉頭疼得再皺上幾分。
北平醫館多,走不太遠就看見一間,上了年紀的老大夫脫掉大褂親自上陣,摸索了一陣後對顧懷搖了搖頭。
顧懷心裏一沉:“接不上了?”
“斷成幾截了,一摸就響,這條腿算是廢了。”
擦幹淨手上的血,老大夫悠悠然坐下,讓徒弟上了茶:“不過老夫有一秘方...”
“直接用,錢我給,”顧懷麵無表情,“我隻問這條腿能不能恢複。”
“怕是不能,就算是用上老夫的秘方,接骨之後連敷兩個月,也得落個一高一低,走路不穩。”
聽到顧懷願意掏錢,老大夫熱情了幾分,招呼徒弟也給顧懷上了茶:“不是老夫打包票,客人盡管出門問,這全北平,估計也隻有老夫能讓這少年郎重新走起來。”
聽著這話,顧懷算是徹底死了心,他無力靠在椅背上,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如果他前些天不把諾海從巷子裏帶走,是不是諾海就不會成為個瘸子?
人總是在事情發生的時候想著當初要是怎樣怎樣,現在又會怎樣怎樣,沒用多久顧懷就知道這種情緒有些太過無用,隻是思考起了眼下到底該怎麽辦。
隻是片刻後他就有些絕望地發現好像自己什麽都做不了,張昺的兒子,自己難道能去找他複仇?身份地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按照現在這個時代的目光來看,張昺的兒子不順藤摸瓜找他的麻煩,他似乎就得燒根香慶祝慶祝少去一樁禍事。
不過隻是瘸了個隨手撿來的夥計,有什麽好複仇的?
若是顧懷再涼薄點,現在就把諾海扔在街頭不管,任其死在這個新年,還因為這莫名的禍事和丟了的幾十兩銀子啐上兩口,也沒有人會說點什麽。
這個時代的普世價值觀就是如此,既充滿了詩情畫意,又涼薄到令人發指。
布簾後傳來少年撕心裂肺的哀嚎聲,想來接骨的痛要比腿被打斷還要濃上幾分,剛剛還一聲不吭的少年現在像是荒野受傷的狼,讓顧懷的眼神更加垂落了些。
看來任何沒來古代吃過苦的現代人,在說古代怎麽怎麽好的時候,都應該被扇兩個大嘴巴子,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