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老油條
日暮西垂,昏黃的陽光從牆頭上努力的攀爬進東城兵馬司,在衙門內留下最後一絲頑強的紅光。
朱祁鎮依然是高坐主位,堂內左手邊坐著刑部尚書金濂,此刻他消瘦的臉頰上依舊是慣有沉靜神色,不悲不喜,淡然出塵。
再往後就是都察院的右都禦史陳鎰以及各下屬官員,來了有五六個。
然後是李賢跟商輅兩人。一個吏部郎中,一個翰林院編修,在這個場合此時就顯得有點突兀。
右邊是順天府尹王賢,雖然已是滿頭花白頭發,但年逾六十依然是精神矍鑠,不怒自威的臉上隱隱已有怒氣浮現。
而王賢之後依次是順天府的各級官吏,也有五六個。
金英站在朱祁鎮身後,猶如一個入定的老僧一般,半睜雙目悄無聲息。
堂下丁晁已經去除身上枷鎖,與妻兒噤若寒蟬的站在那裏,董太啟依然是陪在一邊,臉上倒沒有什麽不安的樣子。
而那位被嚇尿了的指揮朱大人,已經被人洗淨了身子,此時依然不免渾身顫抖的跪在中間,身上換了一身幹淨官服。
這也是朱祁鎮交代的,未定罪的人要有最起碼的尊重,這是他做出法製化努力的第一步。
關玉在朱祁鎮身份官宣了之後,就自覺地將屁股下的椅子扔掉。此時依然是頭如搗蒜的在磕著頭,隻不過光潔的額頭好像是練了鐵頭功一樣的堅硬。
副指揮劉強帶著自己的一群弟兄跪在朱旦身後,低垂的臉上滿是鮮血,額頭一片淤青。
屬下們都是一臉倉皇神色,充滿對自己的項上人頭擔憂。
混混們平時也就是跟捕快打個哈哈,現在麵對大明皇帝,沒被嚇昏過去已經是屬於膽大了。
郭懋已經恢複了自己錦衣衛指揮使的派頭,此時快步從門外而來,將手中的一份足有七八張的密信,送到了朱祁鎮的桌案上。
朱祁鎮不甚在意的翻看一遍,期間隻是挑了兩次眉,就不動聲色的將密信放了回去,
“東城兵馬指揮司指揮朱旦!”朱祁鎮叫了一聲,所有人都是一震,皆將注意力高度集中。
“臣在!”朱旦顫顫巍巍的回答,他也算明白了,剛開始那份熟悉是從哪來的。
“朕問你,剛才你審案時說董太啟試圖賄賂你,可有證據?你可知道誣告是要反坐的?”丁晁打了人是事實,朱祁鎮隻能從別的地方入手。
“臣是瞎說的,就是因為那董太啟慣於胡攪蠻纏,平日經常幹擾官服審案,所以臣就嚇唬嚇唬他,沒想當真。”朱旦早有準備的說。
“嗯,你倒是實誠,陳鎰你們都察院都記清楚了。第一條:威逼脅迫百姓。”
“皇上!臣冤枉啊!這刁民太多,如果不嚇唬他們,那整天來胡攪蠻纏的我們也沒辦法辦案了!”朱旦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訴。
朱祁鎮眼睛一眯,問:“那你們圍攻朕,也是不得已了?未加了解就先行定罪也是不得已了?”
朱祁鎮聲音逐漸增大:“既然你說你不得已,那朕就好好問問你,你是怎麽判定朕是街頭惡霸的?”
朱旦一哆嗦,無聲開口後還是作罷。
“行了!關公子,別在那磕頭了,你演的不累,朕都看累了。”朱祁鎮心煩的衝著關玉說道。
關玉如蒙大赦,順杆爬的說:“謝皇上不怪,草民感激涕零。”
“朱大人,你要是沒什麽話說,那就給你記上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罪。”朱祁鎮冷冷的問。
“皇上!皇上!臣冤枉啊!那是因為,臣、臣看您為這布店老板作證,以為是他請來的街頭青皮,這才有了後麵的事情,實在是誤會啊!皇上明鑒!”朱旦嘭嘭的磕起了頭。
朱祁鎮笑問:“所以你就讓這關玉用私刑?要在這大堂之上毆打朕?”
“我,我也是為了雙方可以私了,也讓治下的百姓可以免受牢獄之災。臣都是好心啊皇上!”朱旦詭辯道。
“住口!皇上麵前還巧言令色,欺君之罪!欺君之罪!”順天府尹王賢怒喝。
“公堂之上私設刑獄,主犯朱旦,從犯關玉,已經記好了皇上。”陳鎰補充道。
“我、不是!皇上,您不是原諒我了嗎?您可是金口玉言啊皇上!”關玉拿出朱祁鎮的話堵他。
朱祁鎮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平複了心情。
說道:“對,我是原諒了你冒犯我的事,可天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你犯了法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啊!”
關玉……
朱祁鎮看著關玉的樣子,突然長長哦了聲。
“差點都忘了,這關玉還有尋釁滋事的罪,都記好了!”朱祁鎮又補充道。
關玉……
伶牙俐齒的二世祖沒了背景的加持,也不過是個悶葫蘆啊。
朱祁鎮目光隨即投向朱旦後方的劉強,劉強身子一顫,更謙卑的低下了頭。
算了,這個人雖然可恨,但是連錦衣衛也沒找到什麽罪證,無非是與人吃吃飯,拿不到台麵上說,但是總覺的不對勁。
又將目光投向混混,這幾個混混倒是沒有什麽反應,因為根本不敢抬頭。
“你們幾個,到底是如何受的傷?又是怎麽盯上的興隆布莊?”
八個混混渾若未聞,依舊是跪在原地瑟瑟發抖。
郭懋趕緊上去踢了一腳,那混混頭子仿佛被砍了一刀般,開始殺豬般嚎叫。
“啊!別殺我!別殺我!”
郭懋無奈的說:“皇上問你話!老實回答。”
朱祁鎮正欲用手中材料嚇一嚇這幾個人,沒想到還沒開口,那混混連頭也不敢抬的就竹筒倒豆子般,將自己所知全都說了出來。
“小人,小人是街上的混子。前兩天,那廣德布行的掌櫃找到小人,讓我幫個忙,還給了我五兩銀子的好處。
讓今天就提前將身上弄傷,故意跑到興隆布莊處碰瓷,小人也是受人蠱惑,皇上饒命啊皇上。”說完就砰砰砰的開始磕頭。
倒省得費勁了,朱祁鎮又問:“那掌櫃可說了其他的事嗎?舉報有功,如果你好好交代,朕可以對你們從輕發落。”
那混混磕頭的動作一頓,好像在回想什麽,隻是片刻後就慌忙開口:
“小人記得,那掌櫃跟我說過,他已經跟東城兵馬司的人打好招呼,隻要我按時出現,稍後事情自然有人處理,不用我再管,隻是說讓我咬死了一百貫這個條件。”
朱祁鎮點點頭,示意郭懋一眼,隨即錦衣衛帶著一個身著綾羅的中年大肚男,那矮小的身子進了衙門就癱軟在地,被硬拖進來。
“來人可是廣德布行的掌櫃?”朱祁鎮問。
堂下來人身子一抖,連連回道:“小人是,是,是,是。”
“可是你雇人去興隆布莊搗亂,還買通了衙門中人幫你訛詐丁家產業?”朱祁鎮又問。
掌櫃的猶豫了一刻才開口:“小人,是小人。小人利欲熏心,想吞並興隆布莊。卻沒想到丁掌櫃油鹽不進,我就出此下策。
不過沒有什麽官府的老爺,這都是我瞎編的。我是算好了時間,知道東城兵馬司什麽時候巡邏,才這麽說。”
言語間,卻將所有的問題一並攬下,想必提前有人交代。
而此時,見掌櫃如此說法,門外有個身著粗布衣服,卻跟著數個隨從,一臉謙卑神色,微有富態的體型,看上去約莫著不惑已深的男人微不可查的點點頭。
堂下,朱旦也跟著鬆了口氣,那劉強仍是麵無表情。
“這麽說,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人所為了?”
掌櫃這次毫不猶豫的點點頭,一力擔下這件事。
“丁晁,你可認得這個掌櫃?”朱祁鎮看向丁晁。
丁晁行禮後回道:“小民見過,日前就是他自稱廣德布行掌櫃,奉命收購我的布莊,但是我沒有同意。
他還說我早晚會同意,到時候賣不賣就由不得我了,我到今天才知道他這話是什麽意思。”說完丁晁長歎一口氣,摸了摸丁靜丹的頭發。
朱祁鎮頷首,又問布行掌櫃:“你可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掌櫃搖搖頭,分明要死扛到底。
朱祁鎮也不惱,拿著手中的迷信問朱旦:“朱旦,念你是淮王的嶽父,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若是自己將所有罪行供出,那朕可以酌情為你在陳禦史麵前求情,如果你扔執迷不悟的話……”
朱祁鎮頓了頓才繼續說:“太祖時有命,貪汙六十兩者剝皮充草。”
洪武年間,朱元璋定下法條,受賄六十兩以上的官員,在土地廟進行剝皮之刑,人稱皮場廟。
此言一出,不僅是朱旦,就連金濂、陳鎰等在場官員也都身體一震。
朱旦更是渾身顫抖,將頭猛地抬起,不敢相信的看向朱祁鎮。隨即又想到了自己的身份,迅速低下頭來,可顫抖的身體已經將內心的恐懼暴露無疑。
但朱旦依舊沒有開口,他還在賭,賭自己的事情皇上不知道,否則就算是說了也是個死路一條。
他能扛得住,不代表別人也能。
“皇上!我招我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