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十六)

烏丹的勇武與技巧,他們早已領教過,但他對麵的那個新長官,眼中的殺氣,卻同樣令人膽戰心驚,一看就是從鬼門關裏闖過一回的。

有人出手了,不知是誰,可能是烏丹,可能是梁禎,也可能是兩人同時出手,總之,當眾兵士回過神時,兩個堅實的漢子已經扭作一團。

兩個肌肉虯紮的臂膀,都因對手的撕抓而留下了一條條紅印,兩人的腿,也不斷地絆向對方的腳踝,但都因雙方早有準備而失效。在僵持了十來個彈指後,雙方又立刻退開,一如他們扭作一團時那樣迅捷。

“平了。”人群之後,耿有田開口道,他聲音不大,但卻很有說服力,甲士們都立刻止住了喧鬧,輸了的默默掏錢,除了一人外,誰也沒有產生異議。

“不服!”烏丹大聲叫道,“都還沒比完呢。”

“比刀。”耿有田似乎早就知道烏丹會不服,連解決方案都想好了。

因為,烏丹的腰圍比梁禎粗了一圈,他倆根本就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梁禎能夠堅持一回合不倒,已經令人稱奇了。要是非要拚道烏丹將梁禎摔倒為止,烏丹就難免有點勝之不武了。既然如此,還不如直接比刀呢。

立刻有人取來兩柄訓練用的木刀,一柄交給梁禎一柄交給烏丹。

訓練用的木刀,重量是真刀的兩倍,十分沉,如此設計自然是為了增加兵士的腕力與臂力,但若用來對練,那實力稍弱的一方,就難免要吃點苦頭了。

烏丹體壯如牛,舞起刀來更是虎虎生風。而刀,又恰好是梁禎的強項,手剛接觸到刀柄,梁禎腦海中的一切關於如何用刀殺人的記憶便被盡數激活,就是靠著這些記憶,他才從凶險萬分的夫餘地中挺了過來。

甲士們再次屏住了呼吸,就如同在潘安必經之路上等待的萬千少女一樣,此刻的矜持,隻為了在見到偶像時能夠發出最尖銳的尖叫。

“是個好手。”就連一向處變不驚的耿有田也站了起來,從人群最後擠上前,以便觀賞這場比試。

烏丹曾打算主動進攻,但梁禎身上的殺氣以及他那雙比狼還凶狠的眼睛,卻讓他心中生出三分怯意,上一次,遇到這種對手,是在什麽時候?恐怕,有三年了吧?

烏丹正分心,梁禎卻發動了進攻,攻勢淩厲,快如閃電,待烏丹反應過來時,已經錯失了招架或後退的時機。但烏丹畢竟是個百戰沙場的老卒,當即豁出一切,一刀砍向梁禎的左肩。根據他的經驗,在遇到這種情況時,對手都會選擇回刀招架,而不是繼續進攻。

然而,梁禎讓烏丹失算了,他默不作聲地準備硬抗這一刀,同時使自己的木刀全力砍向烏丹的脖頸。

兩人都在最後時刻收住刀,以免真的傷到對方,這同樣是嫻熟的老手才能做到的事。

“梁文書端的好身手,我輸了。”烏丹棄刀於地,拱手道。

“僥幸而已,烏丹兄弟好刀法。”梁禎笑著還禮。

兩旁圍觀的甲士這才爆發出如雷的掌聲,剛才他們實在看得太入迷,以至於反應都慢了不少。

梁禎的比試結束了,可甲士們的勁力卻沒有宣泄多少,不一會,又有五六組人上去開打。場麵一度變得十分吵雜。

“烏丹兄弟,不知日後上了戰場,我能否將後背交給你?”趁著沒人注意的間隙,梁禎坐在烏丹身邊,試探著問道。

要換做他人,恐怕做夢都會笑醒,因為梁禎這話的意思是,我連命都可以交給你,這可不僅是一般的信任了。若烏丹答應了,他就能立刻成為梁禎的親兵,正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向陽花木易逢春,跟著一個年輕有為的軍候混,那可是前程似錦,風光無限,哪不比呆在伍什裏熬資曆要強得多,多少天資平平的人跪都跪不來呢。

但烏丹卻搖搖頭:“文書,我是六伍的人,不能拋下我的兄弟。”

“兄弟有此心,在下深感佩服。”梁禎點點頭,行伍之人,最講一個“忠”字,這個忠,不僅是對朝廷,對百姓,更是對自己所在的伍與什,“這一杯,我敬兄弟。”

兩人很爽快地喝幹了碗中的酒水。

別過烏丹後,梁禎找耿有田問明白了他所在的什,什長恰好就是單沉。梁禎找他喝了一杯,借著酒勁開口就討要烏丹。

單沉自然不會拂了梁禎的麵子,更不願耽誤了好兄弟的前程,當即表示放人。於是乎烏丹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梁禎的親兵,最為關鍵的是,他本人對這個調動,也甚是滿意。

次日五更,梁禎便領著這支一百人的隊伍,踏上了前往遼西的盧龍道。

征發惡少年的邸報,州衙早在十日前,便已傳發至下屬各郡,而梁禎的工作,就是拿著有宗員將印的軍書,一一與玄菟、遼西、遼西三郡的長史對接,以接收他們手裏的惡少年。

盡管早有準備,但還沒出右北平郡,梁禎就隱隱覺得,這事並不輕鬆了。負責接收右北平郡惡少年的,是個老從事,人稱老李。在軍中幹了將近二十年,為人圓滑世故,在宗員的眾多班底中,就數他願意對梁禎露個笑臉,給點建議。

梁禎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在經過郡治平剛城時,梁禎特意停上了一天,請老李吃了頓酒。

老李剛聞酒香便知酒意,當場分享起自己的經驗:“征發工作,就全交給郡縣,我們千萬別插手。他們交上來多少人,我們就簽多少人,不要怕開罪他們。”

“惡少年們都不服管,棍子是必須的,個別特別頑劣的,不要怕汙了你的刀。”老李將送酒的茴香豆咬得蹦脆,梁禎則聽得入了迷。

“對他們,必須先立威。但你也必須看緊他們,一旦有失控的苗頭,就得給點小恩小惠,就一頓酒肉的事,當然了,罰也可以適當輕微一點,畢竟這人,你不將他逼到懸崖上,他是不會咬你的。”

“多謝前輩教導。”梁禎站起來,深行一禮,老李的話雖然少,但卻句句是真。

梁禎的接收工作,是從遼西開始的,因為遼西離薊城最遠,要是從玄菟郡開始的話,他們就得帶著惡少年們先去遼西、再去遼西,最後再從遼西原路返回薊城,兜了個大圈子不說,還平白增添了許多不確定性——畢竟,惡少年們在路上會惹出什麽事來,誰也說不準。

征發惡少年的員額,是尚書台定下來的,而每個郡征發的員額,則是由州定的。而有著豐富基層經驗的劉虞,則將治下的十一個郡,分成四組。每組定一個總額,至於每郡出多少,則讓各郡按照實際情況來分。這麽做的好處是,能夠兼顧到各郡的實際情況,壞處是,各郡之間有的是扯皮工作可以做了。

梁禎雖遵從老李的意見,不插手地方的征發工作,但還是也給玄菟以及遼西各派了一個文書,一來向自己報告該郡的進度,二來也做做樣子,免得給人一種軍方對此事不上心的印象。

然而令梁禎意想不到的事,這看似難度有限的征發工作,落實起來竟是如此困難重重。

盡管這征發惡少年入伍的詔書,是由尚書台發出的,各郡官員不得不從,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梁禎大吐苦水。什麽時間太短了,任務太重,軍方不能挑肥煉瘦等等等等。

梁禎覺得奇怪,於是去各個縣裏轉了一圈,大致明白了原由。原來,所謂惡少年,按州郡的標準來看,所謂惡少年,就是犯罪之人,聚成團夥的流民。可按軍方的標準,則是單指淳樸且身強力壯的失地者。個中原因,自然是雙方都希望這政 策的結果,能對自己更有利。

然而軍方所希望的“惡少年”,現在已經幾乎絕跡了,因為地方的豪強們占有了大片大片的土地,他們需要很多的佃農來耕作,而為了令這些佃農聽話,他們又雇傭了許多淳樸但強壯的失地者來充當家丁。因而,越來越多的人,被迫或自願地走進了豪強的高牆,也就此脫離了官府的掌控,成為豪強的私產。

而沒有進入莊園的,要麽成了狂熱的太平道徒,要麽成了鶴頂紅之流,這兩類人,軍方和地方都自然是避之不及的。

這種現象,用後世的術語來說,就是莊園經濟發展到一定時期的必然產物。

梁禎立刻找來黑齒影寒壓在箱底的那兩部《漢書》,想看看這種現象是什麽時候開始的,找了半天,他卻沮喪地發現,造成這種現象的禍根,早在世祖中興時便埋下了。因為本朝的世祖光武皇帝,就是倚靠豪強的力量複國的。

當年世祖光武皇帝也曾試圖抑製豪強,但怎奈,強龍不壓地頭蛇,光武皇帝雖然盡了全力,也殺了不少人,但終究,還是不得不向各地豪強妥協。再造漢室的光武帝尚且擺不平的事,就更不用指望他的後繼者們能擺平了。

合上書後,梁禎閉上眼睛,任由太平道、夫餘、西羌、鮮卑、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這一幅幅似層相識的畫麵自腦海中閃過。畫麵的最後,是梁禎腦海中最真實的想法,而這個想法,也著實嚇了他一大跳:難道我穿越而來,就是上蒼想讓我拯救這個國步方蹇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