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十五)

一百甲士的調動,遠比想象的要麻煩,首先軍無令不動,如果按照大漢軍律,調動一百甲士,是要修書一封,直送大將軍府邸,等大將軍兵曹掾批複。不過,由於宗員是全權督幽州軍事,所以調令,有他的印信就能生效。

其次,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漢軍之所以能以北軍四萬餘人,配合約三十萬人的地方軍,便能應對七千裏河山內的一切突發事件,除了遍布全國的道路網外,糧站製度可謂居功至偉。但糧站製度早在百餘年前,便已變得有名無實,後來雖有所整頓,但現在也已經形同虛設。故而,這一百甲士的糧食、飲水都必須隨身攜帶。

最後,是人就有好惡、就有私欲,宗員的人馬,包括他自己在內,都是西涼係出身,而梁禎,隻不過是個外來戶,在軍中即無相識、更無人脈,就是想給倉官、司馬送孝敬,證明自己不是個愣頭青,也無人引薦。缺了孝敬,宗員所允諾的資源,自然是大打折扣了。

結果,折騰了前後折騰了三天,倉官和軍司馬才不情不願地給梁禎湊齊了人馬。但梁禎到校場一看,登時滿頭黑線——自己又讓人擺了一道!

原來,彼時的軍隊,雖也有戰兵與輔兵之分,但在自將軍以下到一線伍長嘴中的兵力,全都是指在戰鬥中以武力決定勝負的戰兵。就比如,宗員的四千涼州兵,指的就是四千個能夠操刀上戰場的戰兵,如果算上幹雜活的輔兵,他的部隊可有近萬人。

但在軍司馬和倉官那裏,帳下兵力,指的就是戰兵與輔兵之和。其實這也容易理解,畢竟軍司馬是管兵士們的日常起居的,倉官是管糧草供應的,如果隻算戰兵,那是定要出大亂子的。

但宗員是將軍,主要管的是怎麽打仗,因此,他更在乎的是自己能動用多少戰兵,戰兵們都有什麽武器,至於這些東西需要多少輔兵來維持,他不想管,也沒法麵麵俱到。

所以他軍書中的調兵一百,就是指一百戰兵及相應比例的輔兵,總人數肯定是超過一百人的。但軍司馬和倉官卻偏偏嚴格遵守軍書內容,給了梁禎四十個甲士,五十個輔兵,還有十個純粹的夥夫,總人數剛好是一百人。

梁禎隻好吃了這個啞巴虧,誰叫自己沒人緣呢。軍司馬的刻薄梁禎領教過了,現在輪到倉官送上自己的吝嗇了。

部隊執行任務前,按例,都有一頓比往常豐盛的餐食,不過這不是明文規定,而是潛規則。通常來說,跟倉官關係好的,餐食中也會多上幾塊肉,甚至可能有免費的酒。跟倉官關係差的,那就對不住了,標準是什麽就是什麽。

梁禎是新來的,但兵士們卻都是老兵油子,他們一看這待遇,就知道這個新長官並不討人喜,跟著他混,幹好了沒人知道,幹差了責任他背,於是乎幹活時,也自然是出工不出力了。

要是隻有軍司馬一個人陰自己,梁禎可能還不會這麽生氣,現在軍司馬加倉官一起來,梁禎就真是憋了一肚子火,但他不能當著兵士們的麵發作,因為那隻會讓人更看不起自己。

等著瞧!梁禎黑著臉,點了一個隊長,外加三個什長,悻悻地出了軍營,他要去酒肆,用積了近兩年的軍餉,買十來壇酒,來彌補一下倉官替自己“損失”的形象。

“軍……軍爺……盛……盛惠一……一千錢。”小二縮著腦袋,將聲音壓到最低,就像一個剛做了錯事,此刻正試著在家長麵前隱瞞的孩子。

梁禎以為自己聽錯了,忙問了句:“多少?”

“一……一千……錢。”小二豎起右手食指,外翻的嘴唇下,黃牙畢露。

“你坑誰呢你!”不等梁禎開口,他身後便有一個八尺大漢搶上一步,一把揪住小二的衣衫,“這平常,也就是五十錢一鬥,我買兩鬥酒,你就收我們一千錢?”

眼看著比酒壇還大的拳頭就要招呼在自己臉上,小二嚇得雙腳直打顫,膝蓋一彎,就想跪下:“哎呀,軍爺……饒命啊,饒命啊……軍爺……”

“單沉兄弟,讓他說完。”梁禎早憋了一口氣,現在幹脆全撒在這個坐地起價的小二身上,“說完了再打。”

“說!”叫單沉的壯漢這才不情不願地鬆開了手掌,但他很明顯對梁禎的決定不滿意,放開手後,還狠狠地向地麵呸了一口。

“軍爺……這……這糧食……今……今年價格翻了十倍啊!我……我這酒,不加點價,就……就虧死了啊!”

“你這明明是獅子大開口!”單沉又朝小二呸了一口,在他看來,沒當場賞小二一腳,就已經很給梁禎麵子了。

一千錢絕不是個小數目,因為它已經與梁禎一月俸祿的一半相當了!而梁禎現在的俸祿,是向縣尉看齊的,一月一千錢,並米九斛。

“小……小的真……真不敢啊……軍爺,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訛軍爺一分啊……”

“呸”單沉再一次舉起酒壇般大小的拳頭:“老子辛辛苦苦,從涼州跑來給你們打仗,你不送酒給兄弟們就算了,還敢獅子大開口,我不打死你個小兔崽子。”

“啊……哎呦……繞命啊……軍爺,饒命啊軍爺……小的……實……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哎呦……”

“叫什麽叫!老子還沒打你呢!”單沉看著小二濕漉漉的褲襠,又好氣又好笑。

“單沉兄弟,算了,算了。”梁禎見小二的模樣,也確實不像是獅子大開口的,於是便從腰間解下錢袋子,一個接一個地將裏麵的錢掏出來,總共是兩百個,“先收著,我這就給你回去拿剩下的。”

“文書,夠了,給他那麽多幹嘛?這酒,就值一百。”單沉嚷嚷道。

梁禎擺擺手,看了小二一眼道:“他也不容易,我從遼西回來,一路上,就沒哪個村收成好的。”

價格高昂但純香撲鼻的酒,果然緩解了兵士們的不滿,盡管這頓飯裏連一塊肉都沒有,但也沒多少人會將矛頭指向梁禎了,因為單沉等人,已經搶著將小二將酒賣到五百文一鬥的事給傳遍了。

兵士們都是精力旺盛的壯漢,無論麵前擺了多少飯食,多少碗酒,都能一掃而空,而酒食帶來的精力,就隻能靠摔跤來發泄。

所謂摔跤,其實就是戰場搏鬥的預演,誰底盤穩,誰腦袋靈光,誰會用巧勁,誰就能贏。軍營是個爭強好勝的地方,也隻有強者,才能得到兵士們的尊敬。因此,夜食剛結束,梁禎就收到了不少挑戰。

隊長耿有田是個結實的中個子,他剛到而立,可看著就跟左延年差不多年歲,皮膚上布滿深坑淺溝。

他笑著阻止了甲士們的挑戰,而讓他們先自己去空地中心玩幾場。

“我想去。”梁禎鬆著手腕腳腕,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軍官可不能輸啊。”耿有田捧著酒碗,邊喝邊道,“輸了,他們可就會輕視你了。”

梁禎雖說也帶過一次曲,可那次的兵士,都是新入伍的,之前連刀戟都沒怎麽見過,在眼前這群百戰疆場剩下來的西涼勁卒麵前,完全就是一群拿著刀戟的待宰羔羊。

梁禎等了幾個彈指,耿有田還是沒有說下去的意思,於是梁禎明白了,耿有田隻不過是在提醒他可能遇見的風險,權當報這一酒之情。如果耿有田接著說出更好的替代辦法,那才說明,他從心底裏,認可了梁禎這個領導。

自己到底還是需要在他們麵前證明實力啊。梁禎想著,慢慢地解開了禪衣,露出堅實的胸膛。兩年的軍旅生活,早在梁禎的前胸及後背上留下了永久的記認,盡管跟眼前這些老卒相比,還是少了些,不過也足以證明,梁禎,跟他們,其實都是一類人了。

見梁禎接受挑戰,甲士們立刻圍了過來,齊聲喝彩。就連附近正在進行的幾場摔跤,也停了,人群之中,甚至有人開始下注,有壓梁禎的,也有壓挑戰梁禎的兵士的。

挑戰者是個跟梁禎身高相仿的年輕人,叫烏丹,披著發,臂膀上肌肉虯紮,胡子又短又刺,左胸處,有一塊菱形的傷疤,據說是被胡人射了一箭,好在命大,又活了過來,傷好之後,他反以為自己有神明的保佑,愈發好勇鬥狠起來。

按左延年的話來說,烏丹就是個十足的刺頭,要想他心服口服,就必須打敗他。

“嗚嗷!”烏丹一甩腦袋,將頭發全甩到後麵,紮起馬步,雙手變爪盯著梁禎來看,嘴中還不忘“嗚嗷”“嗚嗷”地叫著,一來給自己壯膽,二來追求從氣勢上輾軋對方。

梁禎也沉下身子,目光如電,同樣不放過烏丹的每一寸肌膚。

圍觀的兵士們都屏住了呼吸,身經百戰的他們,早已練就了隻需寥寥數眼,便能看出摔跤場上成敗的本事,但今天的這場摔跤,他們卻都猜不出,到底會花落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