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十四)
“哦,來了來了。”章阿柳大聲應答著,然後低頭對梁禎道,“這張師來了,全村人都得去,你們倆就現在這歇會兒,萬萬不可露麵。”
梁禎當然不會反對,當即道:“我們都聽伯母的。”
躺在裏屋的黑齒影寒也聽到了外麵的喧囂,但她的身體,卻不允許她去一探究竟,隻好逮著梁禎問:“外麵怎……怎麽……這麽吵?”
“太平道的張師來了。” 梁禎說著輕輕地托起黑齒影寒的脊背,將她扶了起來,然後將那隻很有質感的褐色木碗遞到她嘴邊,“來,喝點。”
黑齒影寒微一皺眉:“太……太平道?”
“就是一蠱惑人心的邪說。”
梁禎歎了口氣:“唉,除了伯母,這村人幾乎都信。我有點後悔,把你帶到這裏。但又不知道,哪裏,才能安安靜靜地養傷。”
被褥忽然動了,一隻略顯蒼白的手從裏麵伸出,搭在梁禎手上:“放心吧,我……能保……保護好自己。”
窗外喧囂漸盛,窗內卻安靜得很,因為兩人的五官六覺,已經全部用在對方身上,再難分出一絲,去給窗外的喧囂。
梁禎在村裏休息了一晚上,直到次日五更天,方才搶在張師出門前,踏著淩晨的星光,策馬而去。
從令支縣到薊城,不惜馬力的話,要差不多十天時間。但梁禎走得特別慢,多花了足足一倍的時間,才回到薊城。與往昔相比,這座百年雄城滄桑了不少,在殘陽的照射下,就如同一個行將入木的老人,癡癡地看著遙遠的中原(注:1)。
不知什麽原因,今天等在城門外準備排隊入城的隊伍幾乎消失了,因而梁禎甚至不需亮出武官的身份,也能不受阻滯地進入城門。
青石板鋪成的市(注2)街麵上,不見一個行人,兩旁那曾經客如雲集的商肆,如今也是門可羅雀,僅剩的看鋪夥計,慵懶地趴在櫃台上,隻是時不時地伸出手,驅趕一下貪婪的蒼蠅。
“兄弟,問個事。”梁禎走進一間果肆,這間無人問津的果肆,在年初可是要排半個時辰的隊,才能入內采買的。
夥計一見梁禎亮出腰牌,再打量了一眼他的衣著,臉“刷”的一聲就綠透了,趕忙跳起來,弓著腰滿臉堆笑地問道:“呃。軍……軍爺,您……您有什麽……需……需要的嗎?”
梁禎壓根就沒打算采買,因而直接開門見山道:“最近的生意是怎麽一回事?怎麽冷清了這麽多?”
“呃……呃……軍爺,您,您是有所不知啊。”夥計的腰弓得更厲害了,“今……今年收成壞……賦稅……又……又重……所以,都,都沒人買東西了。”
“原來如此。”梁禎點點頭,夥計的說法倒與他這一路的所見所聞頗為相似,“叨擾了。”
“哪裏哪裏。”
出了集市,梁禎便直奔州衙而去。
但出乎意料的是,梁禎還沒有見到州衙的樣,就被甲士給攔了下來。這些甲士,無一不身披圓領紮甲,鐵罩遮麵,隻露出一雙寒光閃閃的眼睛。而且,他們的站位也很是講究,刀牌在前,長戟居中,拒鹿後,還列著一隊弓弩手。別說梁禎一人了,就是給他二十甲騎,都不一定能衝過去。
“我是宗將軍帳下文書。”梁禎跳下馬,掏出腰牌交與帶頭的甲士。
“外出做什麽?什麽時候出去的?”甲士接過腰牌仔仔細細地看了個遍,卻沒有遞還梁禎。
梁禎掏出軍書,交給甲士:“奉命外出,現事畢複命。”
甲士接在手中,一字一句地讀著,最後又仔細地對過了軍書末尾的軍印,才將軍書與腰牌交還梁禎,拱手道:“文書莫怪,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怎麽會,怎麽會。”
從這裏到州衙,本來也就是兩百步的路途,可梁禎足足被查了三次,耽擱了整整一刻鍾,才得以進入州衙。
州衙內,梁禎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吉從事,此刻他剛從宗員的公廳中退出來,眉目飛揚,不知是被嘉獎了,還是自己的什麽建議被宗員采納了。
“吉從事。”梁禎拱手行禮,正想問他是何事這麽開心。可吉從事卻並不理會他,徑直從梁禎麵前走過,似乎並不曾見到他一樣。
梁禎藏在左掌後的右手狠狠一握,被故意無視的感覺,令他很不爽。
還是先去見見將軍吧,他對自己還是挺不錯的。梁禎想著敲響了公廳的門。
跟一年前相比,宗員老了不少,發際線上移了一個半指節,劍眉、戟須都像染了一層霜一般。那寬寬的肩胛、筆挺的脊梁,也縮了,彎了。
“將軍。”
“哦?梁卿,你可回來了,累壞了吧?”宗員聞聲放下筆,抬起頭,換上一副不怎麽平易近人,但卻令人心生暖意的笑容。
“多謝將軍關心,屬下不累。”梁禎再次拱手。
“回來就好,哎呀,你上次差人送回來的輿圖,對我軍是益處不少啊。”宗員笑嗬嗬地講著。
梁禎心頭一鬆,如此說來,李雕兒等人應該是安全回來了,因為在去魚肚穀偵察時,梁禎就與他們約定,如果三天之內,不見他們回音,李雕兒就帶人返回上障。但緊接著,梁禎又眉頭一皺,如果李雕兒等人都還活著,那黑齒影寒盜用豹子身份一事,就更容易被揭穿了。
“能替將軍效勞,是屬下的榮幸。”
沒想到梁禎的逢迎,換來的卻是宗員嚴肅的指正:“是替大漢盡忠。”
宗員的話,有兩種解釋,以君子之心來猜,就是要梁禎一心為國,不能存私。以小人之眼來看,就是說,想替將軍效勞,你梁禎還不夠格。梁禎傾向於第一種,因為宗將軍給人的感覺,確實要比崔平、公孫貴之流要好太多。
梁禎趕忙賠禮並糾正自己的說辭:“替大漢盡忠。”
“梁卿,你這一路走來,路上,可有發現什麽不對勁?”
梁禎眉頭一皺,宗員這話,倒是讓他有點猝不及防。
“不知將軍所指,是否太平道一事?”
宗員坐回原處,左手揉著右手手腕:“說來聽聽。”
梁禎還不習慣跟宗員這種高官說那麽多話,因而支吾了兩三秒才成功開口道:“屬下回來時,但見沿途郡縣,多有太平道人築壇行法事,鄉民信者頗多。若有心懷叵測之人居中挑撥,恐成大患。”
宗員像是在思考什麽,直到梁禎說完已有一炷香的時間,他才突然開口道:“梁卿可有去過集市?”
“有,但集市貨肆大多閉門,僅有數家,亦是門可羅雀。屬下問過夥計,說是今年大旱,故而生意減少。”梁禎當然不會將夥計“今年大旱,但賦稅不減反增”的原話說出來,因而隻是點到即止,他知道,經驗豐富的宗員,一定能聽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果然,宗員聽出了梁禎的弦外之音,而且也用“弦外之音”給他出了一道題:“前日,尚書台發了邸報,要求各州征發惡少年入伍。幽州的員額是八千,不知梁卿可否願意負責玄菟、遼西、遼西三郡征發事宜?”
“屬下定當不辱使命。”梁禎當即施禮,表示對將軍信任的感謝,然後略一皺眉,因為他還沒弄明白,宗員如此行為背後有無深意。
“梁卿,這惡少年不比良家子。他們好勇鬥狠,目無綱常。你大約需要多少甲士,輜重?”
如果說前一句話是交代任務的話,那這句話就是在給資源了。梁禎雖沒多少年的工作經驗,但也明白,資源的多少,將直接決定任務的成敗。於是梁禎當即報大數:“大概需要兩百甲士。”
宗員自然不會同意,因為他手上,總共就四千甲士,要是梁禎一人就要走兩百,那還得了?
“梁卿,這三郡,雖然民風彪悍,但也不至於這麽多吧?”
“回將軍,此三郡乃抵禦夫餘前哨,民風彪悍,且今年旱災,受災最重,惡少年頗多,若甲士去少了,恐怕……”
宗員眯著眼來搖頭,一副“不聽不聽,我就不聽”的樣子,接著他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一個屯。”
若是換做吉從事等宗員的老部下,保準還會繼續跟宗員再討價還價一翻,以求最大量地獲取資源,但梁禎卻就此打住,一來,他跟宗員還不熟,不知此人的界限在哪,生怕過了頭,影響到自己在他心中的評價,二來,作為資曆最淺的幕僚,梁禎也需要一次在資源不怎麽充足的情況下仍出色完成工作的事跡,來證明自己的能力。
“屬下,定當全力以赴。”
辭別宗員後,梁禎當即拿著軍書去跟主薄、軍司馬等人接洽,以便盡快落實啟程日期。如此著急,一來是他牽掛著黑齒影寒,二來是因為,在薊城,他是孤家寡人,劉虞和宗員的層次太高,他攀不上,而地位與他相當的吉從事等人,又永遠對他板著一張臉,不肯接納他。
既然如此,與其終日在此受排擠,還不如早點回遼西,眼不見心不煩呢。
注1中原:據《辭海》古稱河南及其附近之地為中原。薊城位於今河北,故稱遙望。
注2 市:在實行坊市製度的曆史時期中,坊和市是嚴格區分開的,兩者之間,常有高牆相隔。其中坊是住宅區,市是交易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