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十三)
握起刀筆的那一刻起,梁禎便暗覺大事不妙。在他原先的設想中,自己憑借昔日在上障結下的人緣,能夠輕而易舉地將黑齒影寒帶過去,再找個城外的客棧,將她安頓下來,直到自己將餘下的事情處理完畢,便能將她帶回揚州,為了完成這套方案,他特意給黑齒影寒準備了一個身份——家丁。因為,當初他借用的這具“軀殼”就是帶著四個家丁來上任的。
但半路殺出來的公孫障尉,卻是生生地打亂了梁禎的所有計劃。現在,為了將黑齒影寒順利帶出去,梁禎不得不將豹子的身份安在她身上,但如此一來,卻會留下白紙黑字的證據,這證據,可就不是那麽容易抹掉的了。
“這個公孫障尉啊,我就沒見他笑過,天天對我們呼來喝去的。”章牛盤著腿,雙手各抓著一隻腳腕,一臉的愁雲,“唉,整得好像我們全都欠他錢似的。”
“委屈你們了。”梁禎看著墨跡未幹的軍書,心中,也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
“哥哥可是有心事?”多月不見,章牛察言觀色的本事倒是長進了不少。
“兄弟,不瞞你說,我那個兄弟,在回來的時候,讓夫餘賊給砍了兩刀,幸好有甲胄保護,沒見血。但他總覺得,右肋疼痛難忍,現在更是連自己騎馬都覺得艱難,所以,哥哥想找個疾醫,給他看看。要是能留在這,修養數日,那是再好不過了。”
章牛眉頭緊鎖,沉著臉想了好一會,才由陰轉晴道:“哥哥,我打小就在山裏跑,時常摔個胳膊,斷個腿的,都是我娘拿自己配的藥酒,給我弄好的。你那兄弟,既是骨傷,我娘應該有辦法。”
“哦,那不會叨擾老人家吧?”梁禎自是大喜過望,不是他多相信章牛母親的醫術,而是黑齒影寒現在還不宜在外人麵前過多露麵,章牛既是獵戶,那必定是住在山裏的,讓黑齒影寒進去裏麵躲一躲,等梁禎將她的身份弄明白了再出來,也不失為明智之法。
“哦,哪裏,哪裏。老娘一個人在家也是悶著,如果能有人陪她說說話,那是再好不過了。”
軍書剛送出,梁禎便迫不及待地讓章牛帶他去找黑齒影寒,他怕這丫頭招架不住戍卒們的關心,但很快,他就發現,是自己多慮了。一來,公孫障尉可沒梁禎親自照料傷卒的“雅興”,他不作聲,餘下的戍卒自然不敢莽動,二來,上障的戍卒到現在,也隻有四十來人,一大半的木屋都是空著的,黑齒影寒大可以單人獨臥,更不用擔心暴露身份了。
“兄弟,辛苦你了,我自己照料他就好。”臨進門前,梁禎轉過身子,將章牛擋在外麵道。
“兄弟就在外麵,哥哥有事,吩咐一聲便是。” 章牛倒不多說什麽。胸脯一拍,便止步門外。
黑齒影寒半靠在牆邊,身上裹著一張洗得褪了色的被子,臉上用來掩蓋麵容的汙泥,還尚未被拭去。
疲倦,令她的反應慢了三拍,待到梁禎已由門口來到麵前,才細弱蚊吟道:“怎麽樣了?”
“碰到點小意外,可能要耽擱幾日。”梁禎並不想在這事上騙她,因為他認為,現在真話比編造的謊言更能讓黑齒影寒放心,“我認識個人,治療骨傷有一手,我想,到時候先送你去那裏歇歇,等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就來找你。”
“不會是,他們懷疑……我的身份吧?”一個突然出現的“川”字,吞沒了女孩額上的梅花狀傷疤。
梁禎往前一靠,貼在黑齒影寒耳邊道:“嗯,我給你找了個新身份,它的主人已經死了,能騙過去。”
盡管如此說,但兩人心中的憂慮,卻是一點也不見得比剛才少。
五天後,宗員的回文到了,與回文一並捎來的,還有兩隻新製作的腰牌,以及兩壇清酒,幾斤近乎透明的肥肉。
梁禎對著驛騎,謝過宗將軍的好意,然後將酒肉,連同軍書一並交給公孫障尉,以表示對他數日“照顧”的感謝。
“放這吧,既然身份確認,那你們現在就可以走了。”公孫障尉不冷不淡地讀完軍書,笑納了酒肉,接著手一揮,示意送客。
“多謝公孫障尉,我等這就告退。”梁禎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將表麵功夫做足,他見過臉皮厚的,但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兄弟,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梁禎拍了拍章牛的肩膀,“等我回來,再請你吃酒。”
“哎,哥哥,你在這等會,我跟障尉說一聲,送你們去我娘那。”章牛對酒的事倒是沒什麽興趣,反而對黑齒影寒的傷勢很上心。
梁禎趕忙擺手:“你要去了,這公孫障尉,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哼,他早就恨不得將我們全扒了。”
梁禎一把捂著他的大嘴:“閉嘴!不要命啦,這麽說話。”
“兄弟,以後說話,一定要注意點,這公孫障尉,明顯不是善茬。”
章牛雖耷拉下腦袋,但腮幫卻還是鼓鼓的,顯出一副不服氣的樣子:“知道了,哥哥。”
既然上障已成是非之地,梁禎一從章牛嘴裏問明白路線,便帶著黑齒影寒以及騎來的那兩匹馬,離開了上障,直奔令支西南側的山叢而去。
章牛的家,離令支縣城約四十裏路,位於一座因形似臥虎而得名的臥虎山的半山腰。此山千峰萬嶺,古木參天。彎彎清泉沿著山脈緩緩流淌著,滴著翠,帶著綠,漸漸的匯合在一起,融合成汩汩清泓,自幾間茅草屋前淌過。
“嘚”“嘚”馬蹄聲自久不見人際的羊腸小道上傳來,這是兩匹體態瘦弱的棕馬,為首的那一匹上,乘著兩個騎士,都是一身絳紅色的軍衣,腰間束著神色的牛皮帶,牛皮帶上用帶扣固定著腰間的彎刀。
長途的奔襲,令黑齒影寒的狀態更為萎靡不振,開始時,她還能堅持著與梁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到後來,她似乎睡覺了,無論梁禎怎麽說,也不再吱聲。所幸,章牛所指的茅草屋,就在眼前。
梁禎在溪水邊勒住馬,打量著周遭的山勢,但見古樹叢叢,濾得斜陽斑駁;花香鳥語,觀得賞心悅目。
“滴”耳邊,忽地響起尖銳的哨聲。茅草屋中、灌木叢中、古樹頂上忽地鑽出十數人,人人手中,都拿著鋼叉弓箭,神色不善地看著兩個入侵者。
梁禎下意識地要去抽刀,但手剛動,他便忽然想起什麽。於是抓出來的,不是鋼刃而是一塊圓玉,這塊色澤翠綠的玉,是章牛交給他的,聽說是從他爺爺那輩傳下來的,足以證明他的身份。
“鄉親們,我們沒有惡意,我們是章牛的朋友。”梁禎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並無惡意。
此話剛出,便有很幾人將目光落在人群中一個握著菜刀的老婦人身上,她應該就是章牛的老娘。
“你說是阿牛的朋友,我們怎麽相信你?”老婦人也不怯生,扯起嗓子問道。
“這是章牛兄弟給我的,應該可以作證。”梁禎亮出手中的圓玉,對離自己最近的那個漢子道,“麻煩拿給老人家看一下。”
漢子將信將疑地走兩步,搶過梁禎手中的圓玉後,立刻退開三步,確認梁禎真的沒有動手的意思後,才將圓玉交到老婦人手中。
“真的是阿牛的玉!”老婦人叫道,“阿牛現在怎麽樣了?”
“他很好,就是瘦了些。”梁禎如實回答,“大概還有三個月,就能回來了。”
村民們見狀,也紛紛收起鋼叉弓箭,退散開去。
老婦人本姓柳,因而喚作章阿柳,她見梁禎二人與章牛以兄弟相稱,因而言語間,熱情了不少。不過當她得知梁禎是受章牛推薦,找她來為同伴療傷時,她卻有點遲疑不定。
梁禎看在眼裏,當即取出一隻銀鈴,放在桌麵上:“伯母,這小東西,就當是一點敬意。等我下月發了祿米,定來感謝伯母大恩。”
“哎呀,你太客氣了。這小事而已,用不著,用不著。”章阿柳不禁將眼睛眯成一條縫,“你兄弟就放心在我這養著吧。”
“那就謝謝伯母了。”
章阿柳將銀鈴貼身收好,然後“唉”地歎了口氣:“阿牛那小子,沒有跟太平道的人混在一起吧?”
太平道?梁禎花了好一會才想起自己在哪聽到過這個名字,那是在將近兩年前,自己被公孫貴打得半死而暈倒在縣衙附近時,就是一個太平老道將他救起來的,當時老道還想讓他也皈依太平道來著。
“伯母請放心,上障是封閉的,戍卒除非有命令,不能出去,外麵的人,也輕易不能進去。”
“那就好,哎,我跟你說啊,那些人玄乎得很,隔壁家的小三子,進城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了山溝,本來也就塗些藥酒的事,可他家裏人,偏找了個老道,又是畫符,又是喝符水,結果愣是躺了五個月,都沒好。老道說他道心不純,得罪了神明,你猜結果怎麽著。”這一長串的話,講得章阿柳口幹舌燥,於是她順手拿起桌上的木碗,準備先潤一潤嗓子。但沒想到,就在此時,屋外卻忽然人聲鼎沸。
“張師來了,快去聽啊。”
“阿柳,去晚了,可就沒好位置了。”喧鬧聲中,有人在敲章阿柳的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