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十二)
棕馬終於堅持不住,四蹄一軟,消失在黑色的波濤之中,帶起的小漩渦,隻堅持了一個彈指,就在後續的河浪中,失去了蹤影。
“不!不!不!”梁禎差點咬碎了牙關,雙手在牛皮繩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但即便這樣,那牛皮繩,卻依舊一寸寸地,從梁禎手上溜走。好似它的另一端,係著千斤重力一般。
“不!”梁禎自丹田爆出一聲怒吼,好似這樣,就能讓他雙臂生出萬斤力一般。
梁禎手臂生沒生出萬斤力不知道,但繩子另一端的“人”,卻是實實在在被他嚇著了,“手”一鬆,整條牛皮繩便如蛟龍一般竄出水,“啪”的一聲,將梁禎抽了個底朝天。
盡管摔得渾身酸痛,可梁禎卻不敢在地上多躺片刻,一咕嚕地爬起來,雙眼第一時間看向繩索的另一頭——空空如也。
“不!”梁禎慘叫一聲,掙紮入水,踉踉蹌蹌地往棕馬消失的方向走去,“不。”
腳下的泥越來越軟,河水帶來的衝擊力,卻是越來越大,直衝得梁禎左搖右晃,稍有不慎,便會落得跟棕馬一個下場。
“不!”
梁禎彎著腰,摁著自己的膝蓋,一個勁地喘著氣,剛才的嘶喊,已讓他喉嚨出血,悔恨、懊惱一個勁地湧上心頭。
“嘩啦”就在梁禎萬念俱灰之時,他身後卻忽然濺起一朵水花。
“丁……”火辣辣的喉嚨阻止了梁禎的呼喚,但卻不能阻止他撲向那剛剛躍出水麵的背影。
黑齒影寒雙腿一軟,順勢倒在梁禎張開的臂膀之中,剛剛跟旋渦的搏鬥,耗盡了她最後的一點力氣。
旋渦撕碎了她的白袍,也扯斷了麵具的帶子,因而,梁禎剛將黑齒影寒抱起,那濕漉漉之物,便如殘花一般,落在黑色的河水中,沒等梁禎反應過來,它便漂遠了。
梁禎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那張自己從未見過的臉上。他本以為,自己會像初見這臉上的眼睛時那樣,被直接吸走魂魄。但現在他卻發現,自己的心境從未像現在這般平靜過,以至於,他能像一位曾經滄海的老者一般,以極為客觀且克製的心態,去觀察、去欣賞這張臉的每一個細節。
梁禎第一眼所看到的,是這張臉上,最明顯的缺點。
黑齒影寒的日角之上,有一塊形似臘梅花樣的淡淡花痕,這是一塊傷疤,或是幼年所受,卻會一世相伴。
若能忽視這塊傷疤,這或許是一張足以與西子相媲美的臉,但可惜,這梅花狀的傷痕怎麽也不能被忽略。或許,正因如此,才讓這張臉變得真實易記,而不似西子那般,雖容貌冠絕天下,可留在世人心目中的,卻隻有一片美好的朦朧。
此刻,天已經快要黑了,如鉛塊般沉重的烏雲,再一次籠罩在兩人頭頂,從西北方吹來的風,更加呼嘯,仿佛隨時,都要能將梁禎扯上天空。
“冷……”梁禎打了個寒顫,趕忙將黑齒影寒放到馬背上,然後急急腳地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升起篝火。
梁禎不敢自作主張替黑齒影寒更衣,隻好將她摟在懷中,免得她受涼。盡管僅過了片刻,他的雙臂便又酸又麻,但他仍舊舍不得換一個姿勢,因為,他生怕,自己一鬆手,懷中的小笨蛋,便會像剛才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一摟,就摟了半個夜晚。
“這……這是……”黑齒影寒蒼白的嘴唇微微張開,擠出幾個字符。
“遼水南岸。”梁禎沒有放手,反而摟得更緊了。
“我烘幹了幾件衣服,快換了吧。”
“好……好緊……”
梁禎這才意識到自己摟太緊了,連忙鬆開雙臂,退後數步,“嘿嘿”地笑著,並伸手摸了摸右後腦勺。
一炷香後,兩人並排坐在火堆旁,看著南方的夜空,那裏,鑲嵌整個夜空中,唯一的一顆星星。
“再有兩天,我們就到漢地了。”
“我們……該……怎麽進去?”黑齒影寒右手暗暗用力,在裹在身上的毯子邊上,留下幾道深深地指印。
“我曾是上障的障尉,那的人,我熟。”梁禎忽然覺得,自己兩年前,善待戍卒們的舉動,是多麽的正確。
“過了上障,我就向將軍請辭。然後帶你回揚州,去看看那水鄉澤國,看看那小船漂漂。”
關於請辭,梁禎並無絲毫的心理負擔,從軍的這兩年,他為遼西郡除了悍匪鶴頂紅,隨軍攻打過夫餘賊,後又孤軍深入夫餘地,以獲取極其重要的軍情,兩年來,他數次命懸一線,身上也留下了數道傷疤,他自問,已是無愧於心。
至於請辭以後該如何養家活口,梁禎心想,憑借自己後世的知識加成,不說富甲一方,混個衣食無憂,應該不是問題。更何況,丁盈這家夥,還必定是個賢內助呢,有她幫襯著,生活中,怎麽也少不了笑語歡聲。
想著想著,梁禎臉上,泛起了癡癡的笑容。
黑齒影寒似乎也為梁禎的笑容所感化,臉上的憂鬱之色,也褪去不少。
第三天中午,兩人看見了連綿且高聳的邊牆。
“我終於回來了。”梁禎在馬上張開雙臂,高聲叫喚,一點也不怕風會將他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遠。
黑齒影寒卻是臉色一變,此前的種種憧憬,在見到邊牆的那一刻,便瞬間化為烏有。
“等……等……”
“啊,怎麽了?”梁禎趕忙勒住馬,“前麵就到了。”
“我……我……”沒了麵具的“保護”,黑齒影寒的一切表情,都被梁禎看得一清二楚,很明顯,她在怕著什麽。
梁禎當然知道她在怕什麽,因為這邊牆,對於漢人來說,就是一道堤壩,將遊牧民族擋在外麵,護得自己安全,可對於遊牧民族來說,一旦入內,便意味著陷入農耕民族的包圍之中,能否全身而還,就全看昆侖神如何想了。
“你決定吧。”梁禎將馱馬的韁繩舉高,馱馬受拉,走近了點,“它身上,大約還有三天的幹糧。無論你怎麽選,我都會陪著你。”
“進去吧……”盡管梁禎如此說,但黑齒影寒知道,正如挹婁向導所言,選擇權,從來就不在她手上,“不進……都會死……”
梁禎讓黑齒影寒牽著兩匹馬留在原地,自己則解下彎刀,將雙手舉高,一步步地走向不遠處的邊牆。
“我是護烏桓中郎將宗員麾下文書,梁禎,年初奉命出塞,現還塞複命,還請開門!”風聲,將梁禎的話,傳得很遠很遠。
片刻之後,有戍卒登上邊牆上的望杆,遠遠地眺望著遠處的情況,以確認來人的身份以及遠處是否有埋伏。
梁禎等了大概一刻鍾,邊牆的門,才緩緩打開,從裏麵列隊跑出一隊戍卒。帶頭的,不是別人,正是葫蘆身材的章牛。
“啊,哈哈哈!哥哥,你可算回來啦。”章牛一把摟住梁禎,接著眉頭一皺,退開兩步,“瘦了啊,等今晚,我給哥哥燉隻野雉。”
“哈哈哈,那就,多謝兄弟了。”梁禎也張開雙臂,跟章牛抱在一塊。
“咦,哥哥,那人是?”敘舊歸敘舊,該做的正事章牛可一點沒落下。
梁禎皺起眉頭,回頭看了一眼,神色哀傷道:“跟我一並出塞的兄弟。唉。”
章牛的臉上,也泛起愁雲:“就……就剩一個了?”
梁禎點點頭,拍了拍章牛的左肩:“所以,哥哥才不願意帶你出去。”
“哦。”章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隨後像想起什麽事似的,手一指上障的方向道,“哥哥,新來了個障尉,按例,我得帶你去見見他。”
“哦,那是自然。”
梁禎與章牛並肩往回走,至於黑齒影寒,自有戍卒接去休息。當然,梁禎有點擔心她會露餡,但他卻想不出一個能避免黑齒影寒與眾人接觸,而又不會令人生疑的辦法。
新來的障尉自稱姓公孫,是個白臉年輕人,骨架寬大,臉永遠是繃著的,說話時,也總不自覺地用鼻孔對著別人。
盡管這個公孫障尉第一眼就讓人很不爽,但梁禎還是做足了禮節,行禮道:“在下梁禎,乃護烏桓中郎將文書掾,年初奉宗將軍令出塞,現事畢歸塞。”
“可有憑證?”公孫障尉非但不起身還禮,反而冷著臉打起了官腔。
梁禎強壓下心頭的不滿:“回障尉,腰牌已在途中遺失……”
“啪”本就脆弱的炕桌在公孫障尉的奮力一擊下,徹底化為碎片:“大膽,你想誆騙我耶?”
這無理取鬧般的質問,哪怕梁禎有佛祖一般的心性,也該怒火熊熊了。
“障尉,這,哥哥是前任障尉,去年方調入宗將軍帳下,這點,我們幾個都能作證的。”一旁的章牛也看不下去了,左手抓著右手的拳頭道。
“我隻認腰牌!”
章牛“呼”地吹氣嘴角的胡子,眼睛瞪得如拳頭般大,看著就要拿出“看家本事”來掙個輸贏。
梁禎怕章牛吃虧,趕忙強壓下心中的不滿,搶在章牛開口前道:“回障尉,按律,在下自當修書一封,想必五日之內,宗將軍便能辨明真偽。”
“你少拿宗將軍來壓我!我告訴你,若不能證實真偽,我天漢,自有律令在此。”公孫障尉惡狠狠地給了炕緣一錘,神色異常不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