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十一)

大半年的風吹雨打,蟲蛀獸噬,早就將遼水邊的一具具曾經有血有肉的身軀,化為一片片淩亂不堪的白骨。

陰雲密布的遼水渡口旁,殘存著兩根殘破的橋墩,橋墩上,各套著一條牛皮繩索,隻要膽子夠大,再加上一定的技巧,便能借助它來渡過數丈寬的遼水。

不知是不是光線的原因,遼水的水麵是黑色的,水並不清澈,但靠近了,卻仍能依稀看見,幾具躺在水下的白骨。白骨旁,還淩亂地散落著幾把斷刀、幾支箭矢、幾把折戟。

“走吧,別再回來。”

“那你呢?”

“我到家了,你也回去吧。”

“但你的家,不是在王城嗎?”梁禎憑實力,將“榆木腦袋”的人設演繹到了極致。

“遼水哺育了我們的先祖。”黑齒影寒說著,解下腰間那支幾乎要塵封的胡笳,“我們喝她的乳 汁長大,死後,就重回她的懷抱。”

“直到有一天,你們打到了我們的家園。”

幽幽的胡笳聲中,梁禎似乎又看見了,那個焦黑的村莊、那個焦黑的嬰兒、那個,無助的母親。

夫餘人終究還是退到了更遠的北方,並在日後的漫漫歲月中,漸漸地將母親河之名,冠之與能與遼水媲美的難水。盡管,這有點“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意味。

“這是下下之策。”梁禎不自覺地將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腰間的兩把刀上,心中默默地計算著,該如何,阻止它們傷到自己的主人。

“也是唯一的策略。”黑齒影寒搖搖頭,眸光,不自覺地灑在遼水的波濤上,“畢竟,明思王的女兒已經跟阿魯望成親兩天了。”

沒有見過假使團的梁禎,自然不知道黑齒影寒所言何意,隻能撓著腦袋追問:“你說什麽啊?”

少年摸著手中的胡笳,嘴角帶著一絲笑意,眼裏,卻是一片朦朧:“我現在,就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孤魂野鬼。”

梁禎一聽,登時來了精神:“不,其實還有很多選擇……總之,明思王肯定不願意看到你這樣。”

“但依台王願意。”

“跟我回去吧。”梁禎也不管時機成不成熟,突然將這句早就想說的話拋了出來,“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的,就像這幾天一樣。”

“誰要你保護了?”黑齒影寒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大了點,趕忙拉了拉衣襟,以緩解尷尬。

“真的,我們可以回揚州,我家在那,我們可以在那裏過一輩子,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梁禎很清楚,這一段隻是憧憬,接下來,該說點實際的了,“而且,這人的身份,得別人承認才作數。”

“但我畢竟是個胡人。”

“這不是事。”梁禎拍著胸脯保證道,“而且,沒有人會知道。”

黑齒影寒久久沒有開口,似乎是在權衡什麽。梁禎也沒有開口,他知道,自己該給她一點時間。

沒有人喜歡死亡,尤其是正值青春年少,對未來,還尚存一絲憧憬的時候。

“咚”銀色的腰牌落入表麵平靜,實在暗流洶湧的遼水,連水花,也沒有濺起一朵。

“我叫梁禎。”梁禎這才想起,兩人還沒有互通名姓,一路以來,都是以“你”相稱。

“我叫……”黑齒影寒欲言又止,因為她忽然想起,曾經的那個名字,隻會給她帶來更多的麻煩,更深的痛苦,她得找一個新的。

梁禎耐心地等著,事實上,他連對方是明思王的女兒這一點,也不想知道。

“我叫丁盈。”

“這聽著,倒像個漢名。”

“我小名的漢文意思,明……先父一直希望,能多幾個兒子。”

梁禎再次被驚掉了下巴,他本以為,這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後,才取出來的好名字,但怎知,它的意思,竟是如此簡單直接。

最簡單的話,往往也最傷人。

黑齒影寒傷勢未明,因而,這些天,她一直是跟梁禎同騎一馬的。但這一次,她卻不肯再跟梁禎同騎一馬了。

“兩個人太重,暗流太多,馬承受不了。”黑齒影寒給出的理由實在無懈可擊。

“但我實在不放心。你現在連上馬都難。”

梁禎不敢用繩索將黑齒影寒綁在馬背上,因為這太瘋狂,要麽一榮俱榮,要麽一損俱損。

“這是坎……躲不了。”

“好吧,我先帶馬過去。”梁禎舉了舉手中的兩條韁繩,“等我回來,再跟你一起過去。”

“好……小心……”

這個季節的遼水,河水冰涼,滲入肌理,梁禎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先試了試皮索,確定還能用,然後才催馬過河,雙手死死地扯著皮索,確保這匹比雪青矮了一個頭,比君璞矮了半個頭的坐騎不會被湍急的河水衝離原定的路線。

幾個月前,梁禎跟李雕兒等人就是用同樣的方式,在同樣的地點渡過遼水的,因而不一會,就已經過去一半。梁禎回頭看了一眼北岸,黑齒影寒正捂著肋骨坐在石頭上。見梁禎回頭,她趕忙挺直了身子,閃電般地擺了擺手,然後將雙手拱成喇叭狀,貼在嘴邊。隻惜,她氣若遊絲,聲音剛發出,便隨風而散,沒有哪怕一個“幸運兒”,能夠傳入梁禎耳中。

梁禎對她笑了笑,將頭轉了回去,不再分心。

過了河後,梁禎將馱馬拴在係著牛皮繩另一端的木樁上,接著從裝幹糧的袋子中,倒出一些人吃的穀物以供騎乘馬迅速補充能量。

烏雲漸厚,寒風漸起,寒冷的夜晚,又將來臨。

“準備好了嗎?”梁禎扶起黑齒影寒。

“你的馬……可以嗎?”

“沒時間了。”梁禎摸了摸濕漉漉的馬腹,將帶來的半袋穀物,放到地上,這馬估計也真餓了,三兩下,就將袋子中的穀物一掃而空。

“我騎這匹。”黑齒影寒一把抓住因浸了不少水而變得涼颼颼的韁繩,“這樣,它……輕鬆一些……”

梁禎皺了皺眉頭,本能當然不允許他同意,但理智又告訴他,如果這匹馬真的在途中堅持不住,就憑黑齒影寒那隻剩一口氣吊著的樣子,又該如何施救呢?

“這繩子,比牛皮繩索還結實一些。”梁禎解下拴在殘破橋墩上的另一條繩子,這繩子,是他們遇襲的當晚,從眾多行禮中特意撿出來的,現在終於派上了用場,剛才梁禎就是捆著它過河的。

“哎……”梁禎剛轉身,就又被黑齒影寒叫住了,“過河時……專心點……”

梁禎將右手食指壓在嘴角上,然後輕輕地將嘴角往上一挑:“嗯。”

兩人依次下河,梁禎在前,黑齒影寒策馬緊跟在後,如此一來,梁禎的馬便能替後者擋下不少水流帶來的阻力,希望這個安排,能讓疲態已顯的坐騎,順利撐到對岸。

冰冷的河水不斷的打在梁禎的身上臉上,健馬努力的劃著水,馬首不安的擺動著,四蹄拚命前行。梁禎隻覺得這劃水聲音比剛才響亮了不少,拉著牛皮索的手也被磨得生疼,隻覺得兩膀一會兒就又酸又麻。

自己尚且如此,丁盈能撐得住嗎?

梁禎憂心忡忡地回頭看了黑齒影寒一眼,後者幾乎完全貼在馬脖頸上,見梁禎回頭,她的眼神登時收縮,匯聚成一柄利劍,然後直刺梁禎的腹心。

“別分心……”語氣依舊冰寒,但在聽者耳中,卻比冬日更為溫暖。

遼水下的暗流,湍急了不少,衝得坐騎在裏麵都有些立不定,梁禎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力,握緊皮索,以免坐騎打滑。

梁禎很想回頭看看黑齒影寒的情況,但她眼中,那獨屬於禦前靈侍的冰寒,又令梁禎不由得心生懼意,乃至於不敢違背她的“命令”。

不知過了多久,梁禎隻覺得身子一震。原來,是坐騎踩到了水底的泥土,健馬踩著河底汙泥掙紮前行,反而比剛才帶起的水聲要響許多,幾乎是跌跌撞撞的在前行。

“你感覺怎麽樣?”梁禎大聲問道。

“沒事……”

“快到了,你堅持住啊。”

“噗嗤……”

坐騎踩到了河岸,像是站在起跑線上的運動員,四蹄暗暗蓄力。

“嘩啦”坐騎猛地發力,跳上河灘,帶起好大一片水花。梁禎鬆了口氣,翻身下馬,伸手就想去拉本應在身側的另一匹馬的韁繩。

但那匹馬,卻落後了將近一丈遠。黑齒影寒的棕馬,早已渾身濕透,成片成片的水珠,因它身子的抖動而像雨點般下落。

馬的體力,快要耗盡了!

“丁盈,跳下來,我拉你過來!”梁禎一把扯起那條一端連著橋墩殘骸,一端係在黑齒影寒腰間的繩索。

“嘶”棕馬忽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嘶鳴,身子顫抖得更加厲害了,仿佛隨時,都會因為力竭而倒下。

“快!”梁禎紮起馬步,雙臂因過度用力而青筋暴突。

黑齒影寒艱難地抬起左腳,想從馬右側跳下去,這個原本非常簡單的動作,卻因為她身上的傷勢,而變得無比艱難。

棕馬抖得更加厲害了,它的身子越發明顯地向左側傾斜,一旦它完全倒下,黑齒影寒將被它甩進河中,以遼水現在的湍急程度,哪怕梁禎最終能夠將她拉上來,這家夥,除非是鯉魚精化作人形,否則,斷無生還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