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十)

想瘦的人往往肥胖,想肥的人往往瘦削,世界總是這麽矛盾。黑齒影寒想死,但昆侖神卻不知疲倦地給她送來救星,先是雪青,然後是那個長著一顆榆木腦袋的忘奴。

忘奴不知道,黑齒影寒砍斷鐵項圈的意思是:他自由了,從此以後,他與她再無瓜葛。所以,他抓著一水囊的水回來了。不早不晚,正好看見,黑衣人攻擊雪青的那一幕。

要是換做別人,恐怕早就撒腿跑了。但梁禎沒有,他鎮定地扔掉水囊,抽出彎刀,殺氣騰騰地衝向那兩個黑衣人。

兩個黑衣人做夢都想不到,這個之前還戴著鐵項圈的奴隸,竟能有如此濃重的殺氣,而且,一出手,就是死招,既不給別人活路,也不給自己活路。如果對手也是個不要命的,同歸於盡,便是雙方唯一的結局。但兩個黑衣人,顯然都沒有做好視死如歸的準備。

梁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割斷了第一個黑衣人的喉嚨,接著刀鋒一轉,從兩條黑蟒之中殺入,剖開了第二名黑衣人的胸膛。夾擊兩條黑蟒瞬間軟了下來,一頭摘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你沒事吧?”梁禎一邊舉著刀,防備著倒在地上的黑衣人,一邊著急地問靠在樹上的黑齒影寒,“你沒事吧?”

“能……能動……”

黑衣人的骨朵雖沒有擊中黑齒影寒,但他們的鐵腳,卻實實在在地踹中了少年的腹部,弄得她走一步都覺得天旋地轉,疼得她恨不得剖開腹腔,將裏麵的東西全部扯出來。

幾十步外,雪青已蓄勢待發,似乎隻待它黑眸中映著那一裘白影來到身邊,它便會再度撒開四蹄,引頸長嘶,載著她,在草原上飛馳。

風輕輕地從黑齒影寒身邊拂過,將她的氣息,提前吹至雪青麵前,雪青搶著吸了吸,氣息很幹淨,並沒有被黑衣人的血腥之息所玷汙。它放心了,前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下跪去。

無論是被迫遠嫁、還是突遭背叛、亦或身中數刀,明思王的女兒都沒掉下過半滴眼淚,但當雪青在她麵前倒下時,她卻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雪青……不……你別鬧……”

“咚”雪青沉重的身軀摔倒在地,眸中的那裘白影,也慢慢地消失了。

“不要……你別嚇我……”黑齒影寒雙腿一軟,栽倒在離雪青丈許遠的地方,口中無聲地喃喃著:不要……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梁禎一大跳,他忙撲上前,一把將黑齒影寒抱在懷裏,心道:你也別老嚇我啊!

梁禎不是疾醫,不懂望聞問切,又礙於男女有別,不敢解開黑齒影寒的衣甲,替她檢查傷勢,因而他隻能通過後者衣服上僅有的訊息,來判斷她的大致狀況——沒有血跡,就表明沒有外傷,這或許是個好消息,但也有可能是受了更為嚴重的內傷。

思來想去,梁禎決定立刻啟程返還漢地,因為隻有在那裏,他們倆才是安全的。於是,梁禎將黑齒影寒放在馬背上,自己一手握著彎刀,一手抓著三匹馬的韁繩,按照挹婁向導教的方法,一點點地尋找著通往南方的道路。

黑齒影寒不知是在什麽時候醒的,但她一直沒動,也沒有作聲,因而梁禎一直注意不到身後的變化。直到他走累了,停下來歇腳。

“我睡多久了?”少年問。

“幾個時辰吧。”梁禎身邊沒有計時工具,古林中的光線,又一直是那麽昏暗而奇特,因而根本不能用來做時光流逝的參照。

“你得多吃點。”梁禎抓住黑齒影寒的手腕,不讓她將幹巴巴的麵餅放下。

“我……”

“聽話。”

黑齒影寒一愣,呆呆地看了梁禎好幾個彈指,最後說出來的卻隻是一個“好”字。

“你認識剛剛的那些黑衣人嗎?”雖說走了一天,又打了一架,但梁禎非但一點也不覺得疲倦,精力反而更加旺盛了。

黑齒影寒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期間兩次作出開口的動作,但最後,卻仍以搖頭作為回答。

“追兵如果一直來,我們是走不到遼水的。”

黑齒影寒無聲一笑,卻依然沒有開口說話。

梁禎不是沒有動過將彎刀架在少年脖頸上,以勒令她開口的念頭,因為這個家夥,在把天聊死這個方麵,實在是造詣頗深。

“我睡一會,你看著。”梁禎故作蠻橫,說完倒頭就睡。

然而,黑齒影寒還是沒有按照他預想的路子,將他“戳”起來,而是無聲地接受了這個安排,真的起身放風去了。她的舉動,直接將梁禎給“氣暈”了。

次日一早,兩人便出了古林。這古林,既是深山與草原的分界,也是挹婁人居住地與夫餘人遊牧區的界限。

重回故土並沒讓黑齒影寒鬆一口氣,相反她眼中的憂憤之色,更加濃鬱了。

梁禎試著替她開解,但又發現,自己對遇襲這事的前因後果,所知不是一般的少,哪怕有心,也完全無力。梁禎覺得,自己跟黑齒影寒之間,其實橫亙著一條,看不見,摸不著,但又真實存在的深溝。

這天,兩人來到一條蜿蜒的小河邊,這河或許源自大山深處,或許沿自草原之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的水,仍是溫涼的,而且很清澈,細聞之下,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源自水中植被的花香。

“能……離我遠……遠一點嗎?”少年指了指小河灣,又指了指自己的身體。

梁禎彎低腰,用手試了試水溫:“水太涼,我去生火,熱一熱再洗。”說著也不給黑齒影寒開口的機會,就從馬背上解下一隻很是肮髒的袋子,走遠了。

黑齒影寒無奈地看了梁禎一眼,不再有動作。

梁禎不明白,黑齒影寒為何要在天氣逐漸變冷的時候,洗掉可以用來保暖的豕膏,難道,她真的隻是再也受不了這氣味?顯然不是,但黑齒影寒不願說的東西,梁禎也沒有能力從她嘴裏撬出來。

“不過,洗掉之後,確實渾身都鬆了不少。”兩人並排坐在河畔的大石頭上,梁禎扭動著右臂的關節,臉上,笑容遍布。

“嗯。”

少年低頭玩弄著一塊圓形的腰牌,腰牌是銀白色的,上麵印著三隻大字,大字左側,還有一行落款似的小字。

梁禎偷偷地瞥了一眼,看清了那三隻大字:千騎長。

“你的職位比我高。”梁禎破口而出,“我就是一個軍候。”

“軍候也挺好的。”黑齒影寒用拇指摩挲著腰牌,“隻要應付眼前的敵人。”

梁禎很想說,其實他就是被崔平那廝陰了一把,才得到這麽一個送命官職的,但話未出口,他就將它咽了回去。因為,麵前的白衣少年,是夫餘人。在她麵前,顯然,不應該破壞天漢的形象。

一想到這,梁禎似乎明白了,橫在自己與黑齒影寒之間的那條鴻溝,是什麽了——雙方都不願意,讓對方知道自己國家的齷齪事。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嗎?”梁禎試著打擦邊球,不是他八卦,而是他實在不願與少年分開。

“遼水。”黑齒影寒將腰牌轉了過來,腰牌背麵刻著的,正是她的名字,“難水太遠,我走不到了。”

“我會陪著你。”

黑齒影寒無聲地笑了,那句“笨蛋。”依然沒有說出口。

次日啟程時,黑齒影寒沒有選擇按原路返回,而是拐進了一條更為荒蕪的小路。梁禎很擔心,走這條路,他們能不能找到充足的飲水。不過,事實證明,他的擔憂,是多餘的。

這條看似荒蕪的小路,竟然有類似驛站的建築,在裏麵戍守的,也是真正的披甲戰士。

甲士的長官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左半邊臉總是拉著,挺著一個大大的肚腩,語氣很是囂張,剛開始時,連正眼都沒有看黑齒影寒一眼。直到黑齒影寒亮出了那個腰牌。

“哈,原來是尊者啊,小的真是瞎了眼了,裏麵請,裏麵請。”

不多時,胖軍官便奉上了還冒著熱氣的飯菜,擺滿了整張桌子,最重要的是,裏麵有肉!梁禎就像一隻餓了數十日的獅子,忽然被扔進了羊圈中一樣,什麽警惕、疑惑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現在他滿腦子中,就隻剩下一個念頭——吃!使勁地吃。

跟梁禎的狼吞虎咽不同,黑齒影寒吃了幾口就停下了,剩下的時間,她全在跟胖軍官聊天,梁禎初時,還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麽,可他們的語速,卻快得驚人,而且,每一句,都夾雜著許多梁禎壓根沒聽過的辭藻,想要弄明白他們談話的內容,根本就不可能。

趁著胖軍官被黑齒影寒支開的機會,梁禎將剩餘的飯菜,都一股腦地塞進了帶來的大袋子裏。

兩人在驛站中逗留了一個時辰,直到戍卒將兩人的馬喂好,才在胖軍官“依依不舍”的送別下,離開了驛站。

“我們安全了。”跑出很遠後,黑齒影寒才神色平靜地宣布了這個好消息。

梁禎可沒有她那麽淡定,因為在他看來,一日沒回到宗員的帳下,就一日也算不得安全。

“你就不想知道原因?”梁禎冷淡的反應,令黑齒影寒頗感意外,她從梁禎背上抬起頭,一邊重新打量著這個堅實的背影,一邊問道。

“想,但我覺得你不會說。”梁禎像個被夫子抓到麵前的孩子那樣,小心翼翼道,

“噗嗤”黑齒影寒心一鬆,身子也重新回到年青軍士的脊背上:“再有兩天,就到遼水了,你想好去哪了嗎?”

“跟著你。”梁禎不假思索道。

“你……”餘下的話,被黑齒影寒生生地咽回肚子裏麵。

等到了遼水邊,再跟他說吧。想到這,黑齒影寒跟麵具一般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點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