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九)

梁禎自覺咽不下這口氣,跟野生禽畜們扛上了,連連挽弓,天上飛的、地上走的,都被他射了個遍。結果除了將自己弄得氣喘如牛,腰酸手麻外,什麽也沒得到。

“別浪費箭了……”黑齒影寒依然埋著臉,語氣中,除了習慣性的冰寒外,還帶著幾絲無奈。

箭矢最昂貴的地方,不是箭頭,而是箭杆,因為一個金屬箭頭,可以用上百十年,而用竹木做成的箭杆,使用壽命卻非常短,因為在製作之初,工匠便考慮到,弓箭射出後,被敵人撿來“禮尚往來”的情況,因而會對這箭杆,作多層加工,使它變得不軟也不硬,一射中目標,便會因反彈力而受損、甚至開裂,這其中的工時,一點也不比雖千錘百煉的箭頭要少。

梁禎雖然一個目標也沒射中,可射箭本身,就會對箭矢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從而影響到下次使用時的穩定性,通俗點說,會影響到準頭。故而,黑齒影寒才會對梁禎完全不顧後果的舉動,深感無奈與失望。

見少年不悅,梁禎趕忙將箭矢一支支地撿了回來,然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立在她身邊,聽候“發落”。

“站著幹什麽……收拾東西,走了……”

“啊,哦!”梁禎幡然醒悟,趕忙將鋪蓋卷起,綁在馬背上。

“唉。”

“嘿嘿,嘿嘿……”雖挨了數落,但梁禎心中,卻樂開了花。

一路南行,天氣稍稍暖和了點,陰霾也沒那麽重了,梁禎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他開始總忍不住地跟黑齒影寒說話,或費盡心緒地逗她笑,又或者故意氣一氣她,以享受被女孩掐手臂的快樂。

歡聲笑語之下,隱藏著的,卻是一個令梁禎遲遲不願接受的事實——黑齒影寒的狀態越來越差,上落馬時的動作也越來越慢,有兩次,她差點就能成功地從馬上摔下來。

梁禎徹底打消了解她麵具的念頭,因為他不願意看見,蒼白的麵具之下,那張同樣蒼白的臉龐。

“等一等。”梁禎沒有像往常那樣,將少年扶上馬,而是將她扯住了,“跟我一匹吧。”

黑齒影寒心一**,沒有說話,默默地走向梁禎的棕馬。

暖意,從背後襲來,梁禎頭低頭一看,嘴角露出暖暖的笑容——黑齒影寒抱住了自己!這可是曆史性的一刻啊,哈哈,終於脫單啦!

梁禎的思緒,直飛上九萬裏的高空,馬鞭揮了一次又一次,累得坐騎目光恨恨如怨婦。

從遠方趕來的寒意,追上了兩人的步伐。天,在那一刻,徹底暗淡下來,藍灰色的鉛雲,罩住了大地。兩人躲進一片陰森的古林,在一棵樹皮蒼老如炭的古樹下駐足。

梁禎用衣袖擦了擦不知是幹是濕的樹根,再鋪上一張毛毯,最後才讓黑齒影寒靠在樹幹上。

“你歇會,別亂動,我去找水。”

梁禎轉身欲走,可右手卻被人扯住了,接著身子就不由自主地也坐了下去,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寒光一閃,鋒利的匕首已經抵住了他的脖頸。

梁禎的瞳孔陡然增大,恐懼令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無法說出半個字,也無法將手或腳挪動半分。

匕首慢慢後退,這不是得救的信號,而是攻擊的前奏。果然,不過一瞬,匕首便如同閃電一般,襲向梁禎的脖頸,梁禎張著嘴,瞪著眼,卻無法作出任何反應,因為他依舊沒能從巨大的震撼當中,回過神來。

“哐當”

“哐當”

脖頸忽然輕了不少,也冷了不少,就像被人用尖刀環著脖頸,割了一圈似的,冷颼颼的風,不停地往“傷口”裏灌,奪走一絲又一絲無法再生的暖意,一旦這暖意散盡,梁禎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

就這麽死了嗎?不要,不要啊!梁禎終於能夠思考,但想的,卻全是無用的話。

“小心……”身後的少年,氣息衰弱。

梁禎呆呆地回過頭,第一眼就看見掉在少年手邊的匕首,第二眼卻看見一個鐵項圈。

項圈?梁禎趕忙摸了摸自己的脖頸,上麵空空如也,哪還有什麽累贅?

“你能不能先跟我說一聲再割啊!”梁禎破口而出,左手扯著自己的衣領,“嚇死我了。”

少年沒有回答,梁禎嚇傻了,趕緊伸手去探鼻息,還好,她隻是昏睡過去了。

“你小子,過來!”梁禎左手扯著白廝的馬籠頭,將它給扯了過來,右手抓住一根長長的枯枝,“給我看好了,她要是少根頭發,我就用這個,把你的毛全戳掉。”

白廝前蹄微舉,碩大的身子拚命地往另一邊倒去,腦袋一個勁地點著,兩隻大大的眼睛中,寫滿了恐慌與哀求。

梁禎這才“放”過了白廝,抓起從侍衛身上撿來的彎刀,往古林深處摸索而去。很多天前,他們曾經經過這個地方,挹婁向導曾跟他們說過如何在林子裏取水,梁禎是少數幾個聽進去的人之一。

古林幽深,就如一個巨大的山洞,光線隻從四側的“洞口”處傳來,而從不在頭頂露麵。因此,隻要有心,頭頂那密不透風的樹冠層,就能成為刺客最好的藏身之所。

幾條古藤從樹冠層垂落,三幾片黑色的落葉在空中打著轉,卻遲遲不肯落下,就像那稱霸天空的海東青,在生麵的最後時刻,也依舊眷戀著天空一樣。

樹下,白衣少年忽然睜開眼睛,彈跳、抽刀、沉肩一氣嗬成。

少年麵前,是四個隱沒在黑袍陰影中的人,他們渾身上下,隻有半張布滿麻子的蒼白臉,能被別人清晰地看見。

沒有人開口,也沒有人傳令,四個黑衣人仿佛心有靈犀,八支骨朵,如同八條黑蟒,扭動著身軀,卷向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卻不為所動,直到第一條黑蟒襲到麵前,方才纖腰輕扭,彎刀一立,將黑蟒擊飛。另兩條黑蟒分從左右襲來,少年身子往後一傾,兩條黑蟒在她麵具之上寸許的地方遊走而過,在空中相撞,所發出的“嗡”“嗡”聲,經久不息。

“啊~”淒厲的慘叫聲中,一條黑蟒,連著掌控它的手掌一並落下。

血腥之息瞬間散開,在刺激著每一人的鼻子的同時,也給所有人的眼珠,塗上了一抹血紅。

同伴的鮮血,非但沒讓黑衣人趕到害怕,反而令他們變得更加瘋狂,就連那個斷了掌的人,竟然像不知疼痛似的,舞著另一隻手上的兵器,撲向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舞起彎刀,將自己的身形完全隱沒在自刀身潑出的銀華凝結而成的銀球之中。這銀球,看似虛無,但若有人試圖突破,都必是頭破血流的下場。

連續兩條黑蟒被擊退後,餘下的黑蟒便停止了攻勢,但它們仍昂著頭,吐著猩紅的信子,目光堅定而陰冷。沒有人會懷疑它們必勝的信心,包括白衣少年自己。

所以,黑蟒們的下一輪攻勢取得了成功。因為雙拳,本就難敵四手。兩條黑蟒將彎刀死死吸住,第三條黑蟒卻突然從側麵撲來,血口一張,就要咬碎黑齒影寒的手腕。

黑齒影寒無奈,隻得遵從本能,棄刀保手。

兩個黑衣人閃到近側,一左一右地鉗起黑齒影寒雙手,將她摁在焦炭般顏色的古樹上。

那個斷了掌的黑衣人用僅剩的手握著骨朵,在同伴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少年麵前,少年的腦袋將由他親手敲碎,作為對他斷手的補償。

斷掌黑衣人在同伴的幫助下,慢慢地將骨朵舉過頭頂,此時,他整個人都被身上散發出的黑氣所籠罩。骨朵惡狠狠地砸下,帶起響亮的風聲。

“轟”

夾住少年的兩名黑衣人眉頭下意識地皺起,盡管他們早有準備,但這敲擊聲,似乎也太響了些。

在骨朵落下的最後一瞬,唯一沒被拴在樹上的白廝突然鼓足了勁,撞向兩名意欲行凶的黑衣人。白廝的體重可是黑衣人的兩三倍不止,再者,作為一匹百裏挑一的良駒,它有瞬間提速的本事。因而,兩名黑衣人尚未反應過來,便被撞飛,再重重地摔在地上。

得知真相的另兩名黑衣人,瞬間鬆開控製著少年的雙手,舞起骨朵撲向這不知好歹的白廝。

白廝也回轉身子,瞬間加速,再次衝向黑衣人。要換做常人,見這樣子,恐怕早就避之不及了。但白廝沒有,作為一匹與主人生死與共過的馬,它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怒、什麽時候該勇。

“不……雪青……不要……走……走……”黑齒影寒倚在樹上,她知道雪青不會是黑衣人的對手,她不想讓它白白送命。從雪青的眼神來看,它聽懂了主人的意思,可它卻依舊義無反顧地衝向那兩個黑衣人。

“不……”黑齒影寒絕望地叫道,緩緩偏過腦袋,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她心知肚明。

黑衣人身形一偏,便從雪青麵前閃開,雪青刹不住,從他們倆之間穿了過去。四條黑蟒如閃電般撲出,貪婪地撕咬著雪青健碩的肌肉。

雪青一口氣向前跑了數十步,方才停住,它依舊高昂著頭,肌肉緊繃,似乎隨時準備響應主人的召喚,重新投入到下一場戰鬥中去。

黑衣人麵無表情地走向白衣少年,他們身軀並不高大,卻遮住了所有的光線,他們並不是冷血生物,可他們無論走到哪,那裏的枝葉,都要裹上一層白霜。

骨朵再次高舉,目標,是少年香汗密織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