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運數杳渺誰能知(八)

失去一蹄的坐騎,瞬間被劇痛與恐懼所吞噬,隻見它的身子因失去支撐而往右側倒去,而兩隻前蹄還在不停地掙紮著,似乎是要掙紮著爬起來。而坐在馬上的挹婁向導,也被摔在地上,任他體壯如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摔,弄得七葷八素。

梁禎搶步上前,彎刀一沉,給挹婁向導戴上了一個細細的紅項圈。

“還記得來的路嗎?”馬上的少年問。

“記得。”馬下的人答。

使團原路返回,除了少了好些個人外,看上去,一切都和遇襲之前,沒有區別,似乎遇襲對他們來說,隻不過是一段熟悉的小插曲罷了。

黑夜如約而至,驅逐了世間的一切光線。奴隸們走了一整天,又經曆過生與死的衝擊,早已疲倦不堪,剛倒在地上,就沉沉睡去,仿佛死了一樣,怎麽搖,也搖不醒。

“你有什麽打算?”

“拋下他們。”

梁禎眉毛一挑,不僅是被黑齒影寒的話嚇了一跳,還因為,他問黑齒影寒時,用的是夫餘語,而黑齒影寒回答他時,說的,卻是雅言。

“我們需要將給養放到馬背上,還需要一份輿圖。”

“嗯。”

他們折返時,將侍衛們的馬都帶上了,梁禎“笑納”了其中一匹,然後又挑出兩匹體格強健的,作為馱馬。兩人行步如貓,兩刻鍾不到,就把將近一半的給養,搬到了馱馬的背脊上。

“我們不跑?他們很快會追來的。”

黑齒影寒喘息未定道:“這麽黑,想死就走。”

出了個餿主意,令梁禎很是難堪,於是趕忙扯開話題道:“你先睡會,天亮了我叫你。”

“嗯。”

黑齒影寒似乎真的累了,眼睛一閉,就睡著了。梁禎就坐在她身邊,看著那張擋著她的臉的麵具。

這麵具之下,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張臉呢?梁禎癡癡地想著,有那麽好看的眼睛,容貌應該一點不差吧?

要不?揭開看看?梁禎腦子還在猶豫,可他的手,卻搶先行動了,可眼看著就要觸碰到麵具了,黑齒影寒卻習慣性地一翻身,躲過了這一劫。

梁禎的手,如閃電般縮回,連帶著身子,也後退了三兩步。臉頰就像燃起了兩團火一樣,火辣辣的疼。

不能看她!不能看她!梁禎背過身子,心中,一遍遍地告誡著自己。

傻瓜。梁禎背後的少年,眨了眨隱藏在麵具下的眼睛,嘴角,似乎還帶著笑意。

次日天方明,大夥便紛紛起床,準備朝食,但不曾想,一口未落肚,身後便傳來陣陣疾馳而來的馬蹄聲。馬蹄聲中,還夾雜著一陣粗暴的呼喝。

梁禎跟黑齒影寒通了個眼色,兩人幾乎同時翻身上馬,右手執著騎乘馬的馬韁,左手拉著馱馬的馬韁,雙腿一夾馬腹,四匹健馬同時起步,如四支離弦的箭,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奴隸,不知所措地擠在路上,堵住了追兵的去路。

“你可真狠,拿這麽多人給我們擋箭。”梁禎道,說實話,他對那群被他們拋下的人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情,同情可能會有一點,但絕無愧疚。

“我沒能力保護他們。”風聲,將少年的回答傳入梁禎的耳朵。

從此,梁禎記住了這句話。

追兵們很快就解決了道路堵塞的問題,策馬追了上來。他們的馬,速度可能並不如少年胯 下的白廝,卻超過另外的三匹健馬,因為,他們的呼喝聲,漸漸清晰起來。

少年突然轉過身,“咻”一支長箭脫離弓弦,擦著梁禎的左臉頰飛了過去。

“喂!你好歹看著點啊!”梁禎後知後覺地往右邊倒去,差點沒有因驚嚇而墜馬,可那張嘴,卻仍不忘抗議道。

“跟我後麵。”少年忽然勒轉馬頭,策馬直衝追兵而去,隻冷冷地甩給梁禎一句話。

梁禎趕忙扔掉馱馬的韁繩,打馬往回跑。可坐騎剛起步,梁禎便覺得重心突然前傾,整個人差點兒從馬頭上翻過去。

去,竟然是個斜坡!

原來,他們早在不知不覺之間,衝上了一座小山坡,現在正要居高臨下地衝擊位於山下的追兵!

梁禎深吸一口氣,正要按照以前的經驗,雙眼盯緊一個目標,直撲他而去,卻突然看見,原本跑在自己麵前的少年,竟不見了蹤影,隻剩那白廝,在孤獨地奔馳。

人呢?梁禎大吃一驚,正想細細搜尋,餘光卻看見,山下的追兵,已是齊齊鬆開了弓弦!

去,不帶這樣玩的!梁禎大吃一驚,趕忙伏倒在馬背上,他可沒穿甲胄,隻要被射中,基本就是一個對眼穿,而按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對眼穿,就意味著死亡。

別射中!千萬別射中!梁禎絮絮叨叨地祈禱著,這是他在這幾個月來,頭一次對死亡產生感覺——深深的恐懼,非常的厭惡。因為,現在的他,剛獲得了與一個女孩獨處的機會,而且這個女孩,頗令他心動。為了這一刻,他已經等了整整一世人了,他可不要在現在死了。

祈禱歸祈禱,正事還是要幹的,當梁禎嗅到一大股臭味時,他突然從馬背上挺起身子,彎刀攔腰劈去,然後也不管劈中與否,又揮刀砍向下一個目標。

隻聽得刀劍齊鳴,隻看得火花四濺,雙方已是擦身而過。

黑齒影寒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弓著腰騎在馬背上,喘息還未定,便開口問:“怎麽樣?”

“好……”

梁禎第二隻字還沒有說出口,黑齒影寒便策馬而去,因為,剩下的追兵已經開始回轉馬頭。如果不能給他們強有力的壓迫感,他們將會再次選擇放箭,而不是與對手進行肉搏。

馬戰就是這樣,高強度、快節奏,直到有一方因兵員死盡而失敗,或是因精氣耗盡而潰退。

梁禎橫下一條心,刀鋒淩厲,隻攻不守,沒想到,卻真的被他第二次衝過了敵陣。兩人直衝到山腳下,方才止步回馬,可這一次,他們的對手卻沒有回頭,而是消失在馬蹄揚起的煙塵之中。

“就這?”梁禎不禁失笑。

“唔……”身側的黑齒影寒卻是頭一低,用手捂著右胸肋骨。

梁禎嚇了一跳,趕過去一看,卻嚇得下巴“哢嚓”一聲,原來,黑齒影寒胸口的白袍上,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雖然麵具擋住了少年的所有表情,但梁禎的心,卻像被刀刃絞了一般痛——哪是追兵的刀法差,隻不過是有人全替他擋下來了。

黑齒影寒無聲地揮揮手,表示現在該做的,是趕緊跑路,而不是噓寒問暖。梁禎雖然不放心,卻不敢逆了她的意,隻好策馬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

風,越發地大了,梁禎雖挺直了腰杆,卻依舊擋止不住似刀的寒風,捅在少年單薄的背影上,將她刺得搖搖欲墜。

“你不能再走了。”梁禎扯住白廝的韁繩,強行令它停下,“休息一下吧,我守著你。”

黑齒影寒順從地點點頭,身子一晃,就要墜下馬,梁禎趕忙往前一傾,將她接住。右手往她肋骨處一摸,隻感到一陣冰涼,卻無一點濕潤的感覺。

“我穿了甲……”少年的聲音,同樣是冷的,“但還很疼……”

“我也試過,但我活下來了。”梁禎用右手拍了拍自己的左肩胛,那裏,曾經挨過蠻騎兩刀,疼得他徹夜難眠,但最終,痛感還是消失了。

“嗯……”少年沉沉睡去,這次,她是真的睡著了。

梁禎將四匹馬首尾相連,圍成一個圈子,然後在圈中間升起篝火,以抵禦夜晚的寒氣。

一夜北風寒,萬裏彤雲厚。

梁禎雖衣衫單薄,卻感覺不到多少寒意,他知道,這是豕膏的功勞,在以後的夜晚裏,這種臭不可聞的東西,將會一次次地為他們驅逐寒冷,並拯救他們的性命。

梁禎搖醒了黑齒影寒:“喝點水。”

“咳咳咳”

“謝謝……”

“好些了嗎?”

“能走。”黑齒影寒拒絕了梁禎的幫忙,自己站了起來,抓住馬鞍,翻身上馬,整個動作,雖不再行雲流水,卻依舊無可挑剔,一點也不像,一個受了傷的人。

“我們要去哪?”梁禎問。

“遼水。”

遼水?梁禎將疑問咽回肚子,現在他們之間,尚未到無所不言的地步。

追兵有兩天沒有冒頭了,危機感的一消退,人就會將精力放在別的事上。比如,黑齒影寒就一直在盯著不遠處的一群鹿看,還不時舔舔嘴唇,一臉饞樣。

梁禎看在眼裏,知道她想打隻鹿來補補身子,也知道她現在無力拉動弓弦,於是自告奮勇地拿過弓箭,要射一隻渾身長滿煙褐的狀似梅花的小斑點的小鹿,但他的箭術,卻遠遜於刀法,加之沒有考慮風向,“咻”的一聲後,箭矢完美地避開了所有的鹿,鹿群受驚,無不撒開四蹄,一眨眼就全跑沒影了。

紅著臉的梁禎,在做了好一番思想工作後,才敢扭過頭去見黑齒影寒。然而卻發現少年將臉深埋在臂彎中,對於剛剛發生的一切,似乎毫不知情。

一旁的白廝頗會來事地朝梁禎吐了吐舌頭,梁禎舉手欲打,白廝卻輕輕一躍,跳開四五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