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下) 運數杳渺誰能知(七)

漢人以天自居,傲視萬邦,皇帝稱自己為天子,公卿將相稱自己為天臣,軍隊稱自己為天兵,就連普通民眾,也自稱天民。這種底氣,靠的正是過去三百年裏,橫掃海內外一切不服,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所積累下來的底氣。

如今,盡管天漢這隻巨獸,已日漸衰老,可它在周邊國家、部落眼裏,依然是那個神聖而不可藐視的存在,因為“漢人隻能昂視”的基因,早已深入到他們的骨髓深處。

而為了去除這層魔障,明思王黑齒仇寧可謂窮盡一生心血,可到頭來,卻依舊是功敗垂成。

“所以,有一個漢奴,你們就覺得自己的地位都提高了不少?”

“嗯。”

“但人與人之間,本就沒有高下之分!”梁禎脫口而出,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現在的身份。

黑齒影寒眼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先生也是這麽說的……”

梁禎隱隱知道,阿魯望會對黑齒影寒做什麽了,他無法帶領自己的族人戰勝夫餘人,獲得獨立,那就一定會將怒氣全撒在黑齒影寒身上,尤其是當這個女孩身上流著的,還是令他隻敢跪拜,而不敢昂視的明思王的血液。

挹婁人的領地,終年積雪,在這種地方,哪怕是白天,太陽也隻肯躲在厚重的雲霧之後,才肯露麵。沒有了陽光,植被一百年也長不一尺,因而這些足有一人高的大樹,每一棵的年齡,都比使團中的所有人加起來還有大。

要想進入如此嚴寒的地方,單靠衣物取暖是遠遠不夠的。挹婁人的解決辦法是在皮膚上塗上一層厚厚的豕膏,以防止熱量流失。這終年不洗的豕膏,正是他們身上異味的源泉。

看著那一桶桶略黃色的半透明**,梁禎不由得對黑齒影寒心生憐意。因為他知道,讓一個愛幹淨且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花香的女孩,將自己永遠弄髒,隻會比用尖刀去劃她的臉,更令她悲痛欲絕。

但出乎梁禎意料,黑齒影寒比他想象的還要堅強,整個過程都保持著平淡的神色,直到豕膏的惡臭,最終徹底地蓋過了卷丹百合的花香時,她的雪頸,才呈現出輕微的寒栗。

自那一刻起,少年就像徹底變了一個人似的,再也沒有主動說過一句話,那支隨身帶著的胡笳,也再沒有碰過。

梁禎明白少年的感受,就跟他被迫戴上鐵項圈時一樣,心中除了恥辱外,還有無窮無盡的絕望,可偏偏,這恥辱和絕望,又沒有到足以讓人下定決心去死的地步。於是乎,人就隻能在恥辱、絕望和本能的無限拉鋸中,苟且下去,而且他之前的身份越尊貴,他以後,就會越痛苦。

被陰霾籠罩的前路,罕見地響起了馬蹄聲。這支馬隊也是自南向北行的,人數約在二十左右,可馬匹卻要多上許些,而且騎馬的人,也多身穿夫餘人的服飾。

“那是什麽人?”耳邊傳來的陣陣銀鈴聲,讓黑齒影寒終於有了點精神——這是家鄉特有的旋律!

“那是你,明思王的女兒。”挹婁向導道。

“什麽?”黑齒影寒頭一歪,瘦弱的身子差點沒從馬上摔下去。

“有人不願看到,你跟阿魯望大人成親。”挹婁向導不慌不忙地說道,“但慈祥的阿魯望大人並不想殺你,隻要你肯當他的侍女。”

“阿魯望的愛,太深,太沉。”黑齒影寒艱難地擺正身子,“勞煩轉告他,我太淺薄,配不上他。”

“怎麽,你以為你自己,還有選擇嗎?”挹婁向導眼眉一挑,語氣是不容置疑的,這是勝券在握的人,才會有的姿態。

護衛們感覺到了殺氣,“鏘”“鏘”地拔出腰間的彎刀,眨眼便將挹婁向導圍在中間。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在“利益”二字麵前,沒有人會永遠忠誠。為了讓這些護衛們保持忠心,夫餘王族采用了一種極端的辦法——將侍衛的家人扣為人質。因此,侍衛們才會拚了命地去保護自己的主人,因為沒有人會放心,讓一個連自己的家人都可以棄之不顧的人,留在自己帳下。

使團右側的草地上,忽然翻起一層又一層的巨浪,巨浪拍打著海岸,濺起一滴滴尖且長的“水珠”。

“咚”

“咚”

“呃~”

“呃……”

兩名侍衛並數名奴隸被“水珠”射中,當場翻倒在地上。

包圍圈出現了一個寬大的缺口,挹婁向導乘機策馬從那裏衝出,並且從腰間抽出了自己的巨斧,再回身迎戰向自己衝來的侍衛。

另外兩名侍衛則同時猛蹬馬鞍,輕盈如漢的身子淩空而起,再無聲地落在地上,壓低重心、左手護胸、右手揮刀,殺向那些剛施完一輪箭的伏兵。

使團的其他人,則紛紛縮到馬車底、馬車旁、或者幹脆躺在地上。他們隻是奴隸,誰來當自己的主人,對他們來說,都沒有任何不同,所以,他們並沒有為一個主人效死的義務——除非,他們自願。

挹婁向導隻用了一個照麵,就將殺向他的侍衛斬落馬下,沒有人看清,他是怎麽出招的。跟墜馬聲一並響起的,還有幾聲慘叫。

“盡管你冒犯在先,但慈祥的阿魯望大人,仍舊選擇寬恕你。”挹婁向導將巨斧扛在肩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黑齒影寒,如同老鷹看著一隻剛破殼的小雞。

黑齒影寒選擇用夫餘王族的方式來說話,在殘酷的草原競爭上,前一秒,可能還是萬眾矚目的王者,下一秒,就有可能淪為階下囚。而高傲的夫餘王族,又怎會心甘情願地淪為別人的奴隸?因而,他們隨身都會攜帶一把六寸長短的匕首,以在最後時刻,維護王族的顏麵與尊嚴。

“哐”

在四濺的火花中,巨斧擊飛了匕首,匕首在空中翻滾了好一會兒,才穩穩地插進黑土之中。

“明思王的女兒,交出你的佩刀吧,你不是男兒,這並不丟人。”挹婁向導張開雙臂,頭顱微昂,聲音極像是在歌唱。

黑齒影寒握住刀柄的手,在不住地顫抖。

“答應我,別殺他們。”

挹婁向導再次張開雙臂:“慈祥的阿魯望大人願意贈與他們食物和清水,隻要明思王的女兒,肯交出自己的彎刀。”

“好……”黑齒影寒似乎老了許多,解刀的動作如老嫗一般遲緩,仿佛隨時,都要從馬背上摔下來。

胯 下馬,掌中刀,是在草原上生存的根本,哪怕最潦倒的牧人,也斷不會殺掉自己的馬來充饑,更不會將自己手中的刀交與他人——除非,他已經成了別人的奴隸。

“休辱吾主!”神突然暴起,右手握著自己的棗紅色木棍,就要去打挹婁向導胯 下的壯馬。

同時,心和疲也從車後躍出,撲向那些已經圍到路邊的伏兵。

“咻”“咻”伏兵們立刻更換目標,鬆開弓弦,將箭矢射出。他們用的,都是勁力如弩的四尺長弓,這種弓射出的箭,貫穿沒有甲胄防護的軀體,就如喝水般輕鬆。因而,忠心卻莽撞的心和疲沒衝幾步,就一頭摘倒在地上。

離馬車最近的伏兵剛舒了口氣,卻突然感到脖頸下一涼,當他剛忙低頭查看時,卻隻見一股紅色的泉水正從自己的脖頸中噴出。這個五尺來高的矮壯漢子,帶著滿臉的難以置信,倒了下去。

跟他一樣感到難以置信的,還有他的三個同伴。

他們隻覺得,自己的陣型中,混進了一條吐著猩紅色信子的毒蛇,它靜靜地觀察著獵物的狀態,當它出擊時,動作快如閃電,哪怕你是最敏捷的兔子,在它麵前,也是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伏兵們犯了一個錯誤,他們過於貪心,既想幫助挹婁向導來給黑齒影寒施壓,又想嚇住使團中的其他人,但他們的人數,卻實在不足以同時勝任這兩樣工作。因而,他們選擇棄刀用箭,以彌補人數的不足。

但他們又忘記了,持弓時,應與潛在的目標保持一定的距離,因而,被梁禎輕而易舉地殺到眼前,將這四個剛剛施完一箭的伏兵,全部砍翻在地。

神也死了,死狀跟動相差無幾——挹婁向導的坐騎,毫不留情地用兩隻後蹄將他踹飛了六七步。

黑齒影寒抓住機會,趁著挹婁向導因攻擊神而注意力分散的瞬間,抽刀劈向他的脖頸。挹婁向導豎起斧頭一擋,再用力往外一推,便將黑齒影寒的彎刀給推開了。

有句話叫“一力降十會”,挹婁向導的拳腳功夫未必比得過黑齒影寒,可他力氣卻遠遠超過體格孱弱的少年,因而才一招,少年便落了下風。挹婁向導用斧頭將她壓得幾近平躺在馬背上,尚在滴血的斧尖離少年那絕美的雙眸,僅有咫尺之遙。

旁觀者麵帶惋惜,因為他們即將親眼見證,明思王的女兒被砍為兩瓣的一刻。

但總有人不信邪,總想著憑一己之力,改寫故事的結局。

梁禎彎腰從兩匹無主戰馬的腹下竄過,忽然出現在挹婁向導胯 下坐騎的右側,他的出現,實在太過突然,乃至於這個素來機警的生物,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右腿就幾乎被砍為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