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命關天豈兒戲(二)

左延年將梁禎抵在牆上後,左手一伸:“水!”

那個端著木盤呆呆地站在一旁的戍卒聞言後,慌忙應了一聲,連忙跑去打水去了。

徹骨的寒意,令梁禎登時清醒了不少,“噗”從水盤裏掙起來後,他又猛地吐出一口水,連著咳了十來聲,這才稍稍緩過氣來:“左延年,你瘋了!”

“梁障尉,塞北天寒,醉酒夜出,十死無生。”左延年不緊不慢地說著,一邊遞上來一塊尚算幹淨的布,剛才嗬斥章牛的“尊卑有別”似乎都被他一股腦地拋到腦後去了。

冰涼的水,不僅讓梁禎的酒醒了不少,而且還將他的火氣,滅得差不多了,還好,他也是個“不”要臉的人,待將臉上的水珠擦幹淨後,便笑著跟左延年道謝:“謝謝你了,左兄。”

一個傷卒忽地發出一聲尖叫,然後直呼冷。

梁禎回頭一看,原來是他的同伴,在用打濕了的布,再給他擦拭身子。而打濕毛巾的水,很明顯,就是左延年剛將梁禎的腦袋摁進去的那一盤——直接從井裏打上來的,並沒有經過加熱。

“怎麽能這樣?”梁禎幾步上前,搬起水盤,“加熱了再說。”

那個戍卒下意識地說了聲:“障尉……”

梁禎回頭:“怎麽了?”

戍卒怯生生道:“這……不太……”

左延年止住了他的話:“合適。”

直到走進夥房,梁禎才知道,為什麽戍卒剛才會有所遲疑,原來這營地裏的柴,一捆捆的,都是有數的,每一天的用量,都是定得死死的。而令支縣城,每隔十天,便會派出一隊經過“精打細算”的補給車隊,給戍卒們送來十天的所需之物,要是哪天用多了,剩下的日子,就隻能挨餓挨凍了——當然,若是不嫌活兒少,可以去山上砍柴,更不說現在,雪已封山……

“兄弟們剛為國家流過血,現在,連用熱水清洗一下身體都不能?我做不到。”梁禎用這句話,來回應正在夥房中清洗碗筷的戍卒。

在軍中,長官的話就是真理,這是古今不變的。更何況,戍卒們,剛還喝了梁禎請的酒,吃人嘴軟,因此就更不好說什麽了。再者,梁禎要挪用明天的柴草,也是為了幫傷卒們清洗身體,完全是站在道德至高點上的,就是再自私的人,也不能說什麽——除非想被大夥群起而攻之。三者,誰能保證,這漫長的戍期中,自己沒有負傷的那一天呢?

鍋蓋的縫隙,終於升騰了一片白煙,兩個戍卒合力將大鍋抬起,然後將鍋中剛燒開的水,小心翼翼地倒入一旁的水桶中,這水桶中,尚有半桶新打上來的井水,隻是才打上來一會兒,這水麵,便結了薄薄的一層冰。冷熱交叉,騰起的白霧,更濃了。

“你們繼續燒。”梁禎吩咐道,自己則提起沉甸甸的木桶,往後房走去。

無論是真梁禎,還是假梁禎都沒有侍候過人,尤其是那“侍候”的對象,還滿身膿漿,通體惡臭。隻一聞,胃部便會忍不住想嘔吐。梁禎也有點後悔,剛才的話,說太響了。但說出去的話,就如同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因此隻好硬著頭皮,頂上了。

梁禎自幼便被爸媽有意培養一個習慣:凡是要麽不做,一做就要做好。因而,他在幫傷卒擦拭時,很是小心,還有點婆婆媽媽的嫌疑了。

“感覺好點嗎?”

虛弱的傷卒點點頭,用盡全力地想露出一個笑容,以報答自己的障尉。

看著傷卒的表情,梁禎忽然感覺,自己的心也鬆了不少,剛才的反胃感,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是啊,都是兄弟,難免會有兔死狐悲之感。

塞北天寒,哪怕是剛燒開的湯,過不了多久,也要結上一層冰,因此,必須不停地換掉舊水,注入新水,方能保持溫度。

第二個傷卒,胸口中了一箭,箭頭還在裏麵,一小截箭杆則將破舊的繃帶給撐了起來,解開繃帶一看,那黃色的膿漿之間,似乎還有一點點白色的小米粒。

“拿去夥房,塞進湯裏麵,煮一煮,然後方才再用。”梁禎吩咐著跟在自己身邊的戍卒。

“是。”

梁禎開始給這個氣若遊絲的傷卒清洗身子,他先去擦拭那些亂淌的膿血,但沒想到,擦著擦著,耳邊卻傳來一絲哽咽,這聲音很細,很輕微,稍不注意,便會被屋內的腥風帶走。梁禎抬頭一看,卻見到,這傷卒的右眼角,有些什麽,正一閃一閃的。

“左兄,營帳中,可有鹽?”梁禎頭也不抬,問道。

但卻沒有人回話,梁禎眉頭一皺,抬頭一看,卻發現,後方的門口那,密密麻麻地站了十來個人,都是沒受傷的戍卒,見障尉看著自己,有幾個還怯生生地低下了頭。而左延年,卻並不在其中。

梁禎一時間,竟然有點無所適從,因為他還不是很適應,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所在。

戍卒們開始向兩邊退開,或者說,是被一個很霸道的大漢給撞開的,這個大漢,正是章牛,章牛捧著一隻大酒壇,葫蘆臉擠成一團,眼睛咪成一條縫:“哈哈,梁障尉,聽說你要給傷卒們療傷。我阿牛,佩服你,給你幫忙來了。”

梁禎這才想起,以前也在電視上不止一次地看見過,主角們直接用酒來給傷口消毒,隻不過,用酒跟用鹽水,這觸感,就完全不同了。但梁禎再細看一點,卻發現不對勁了,因為這章牛捧著的酒壇子,就是自己剛才跟左延年喝的那一壇,這章牛,難道膽子這麽大?還敢去碰這隻壇子?

“阿牛兄弟,左兄呢?”

章牛還沒有來得及回答,左延年便從他身後鑽了出來——章牛的體型著實事大,左延年也是個壯實的漢子,可在章牛身邊,就跟個八歲小孩似的。

“愣著幹嘛?要幫忙就幫,不幫就去睡覺。”左延年嗬斥那些木樁子一幫立在門口的戍卒道。

左延年處理傷口的本事,比起梁禎強到不知哪裏去了,喝一口酒,噴在小刀的刀柄上,毛巾往傷卒嘴裏一塞,小燭台往傷口那一擺,再一刀,那帶著一小截箭杆的箭頭,便飛了出來,落在一旁章牛捧著的一隻鐵盤子裏,發出一聲很清脆的金屬碰撞聲。

“鹽比柴草更吃緊。這忙,誰都幫不上。”左延年撿起一塊稍微還有點“布”的樣子的碎布,擦拭著小刀上的血跡。

梁禎想了好久,才想到金瘡藥這個名字:“那可有金瘡藥?”

左延年還是搖頭,而且這次,隻說了兩個字:“沒錢。”

梁禎的左手不禁又緊緊地握成拳頭,他心中,那公孫貴的形象,又往下掉了許多。

梁禎想著,自己帶來的錢還有不少,而這一時半會,用錢的機會又不是很多,而且既然已經幫開了,那就一並幫到底吧,於是他又問道:“哪有得賣?”

“軍律:凡障塞尉卒,私離營地,與逃兵同罪。”

“這也算私離?”

“沒經過縣尉同意,就是私離。”

梁禎狠狠地錘了錘通鋪,他本想破口大罵,但礙於這麽多人的麵,隻好又忍住了:“就沒有別的辦法?”

“有,附近的村落,有專門帶貨的,但令支裏值一文,到這,他們要十文。”

梁禎雖然也知道,運輸是要成本的,可這三十裏地,翻十倍,也太過分了吧?就算不是過分,可這十倍的價錢,本就一貧如洗,且又沒有薪餉的戍卒們,又如何負得起?

“草菅人命!”

“哈哈,梁障尉你可終於看清那群狗官的樣貌了!”章牛立刻在旁附和。

“住嘴!”左延年一如既往地嗬斥他,但這回,還加上了威脅,“再胡言,先打你三十軍棍!”

“啊,呃呃……”一聽到“軍棍”二字,章牛立刻由大西瓜,縮成了小番茄。

聽罷左延年這番說辭,梁禎心中,除了無名的怒火外,就隻剩下一聲歎息,真是:可憐營中血戰人,無錢購得金瘡藥。

戍卒們都留了下來,幫忙處理這後屋中的事物,人多力量大,才一個時辰不到,這後屋的麵貌,便為之一變,地麵被打掃一空,傷卒們的傷口,也得到了一定的處理,空氣中的腐臭味,也為之一清。

梁禎舒了舒已有些酸疼的手腳,安慰了幾句傷卒們後,才和左延年一起,往他們倆的宿舍走去。盡管這木屋隻住兩人,但規格,卻跟其他戍卒的木屋一模一樣。但房子太大,有時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比如現在,梁禎看著空****的房間,就隻覺得冷清。

軍官的炕,是單獨的,一人一張,都在南邊牆壁下,頂上就是狹小的窗戶,而北邊,則是密不透風的牆壁,不開一扇窗,且這牆壁上,還用毛筆,寫著幾行大字。梁禎看了好一會,才認出,這已有點褪色的牆上,寫著的,竟然是軍紀!而左延年剛才所說的,禁止私離營地那一條,就在第一例,且是第一條!

除此之外,還有沿著長城巡邏的規定,營地的修繕,甲具兵器的養護管理等等,一條一條,清清楚楚。而且,還特別注明,障尉需在每月感日(二十七號),寫好上一月的邊防報告,報給所屬縣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