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死期將近全無覺(一)

“叮”、“叮”、“叮”梁禎撥動著囊中的鏨邊五銖錢,一邊撥弄,一邊數著內裏的數目。

“不夠。”另一張炕上,左延年不耐煩地放下手中的竹簡,簡單明了地戳破了梁禎的幻覺。

“能幫一點,是一點吧。”梁禎還想嘴硬。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均,何以治軍?”

梁禎搖頭,他不太敢苟同左延年的看法,因為經過剛才這一查看,縱使是全不懂醫術的梁禎,也能感覺到,要是再沒有藥,這些人還是一個也活不了。

“扶餘賊三天兩頭來一次,你買得了多少藥?給他們清洗一下傷口,盡盡袍澤之情,就已經夠了。”左延年坐直了身子,語氣也開始不客氣起來。

梁禎無言以對,因為在邊事這方麵,他是說不過左延年的,扶餘人每個月都要來數次,每個月都有死傷,他梁禎就是家財萬貫,又能救幾個?可以說,這就是個無底洞,一旦開了頭,就再也填不滿了。

“難道就這樣,看著他們死?”

左延年長歎一聲:“塞北十年,熱血終涼。”

“難道這就是對的嗎?”梁禎幾乎是脫口而出,“這種狀況應該改變才對。”

“哼哼,改變?”左延年將攤在炕上的竹簡卷好,取出剛才用來做“手術”的那把小刀:“梁障尉,這段長城,我走了二十年。這把小刀,我一直帶在身邊,幫受傷的兄弟療傷,我挑到了二十年箭頭,可每年,都挑不完。”

二十年?二十年!梁禎驚訝地看著左延年,他開始隻是單純地覺得,左延年年紀大。但萬萬沒想到,左延年竟然已經在這裏,守了整整二十年!論資曆,足可以讓梁禎稱他為前輩了。但梁禎心中,緊接著又有了一個疑問,為什麽他在這裏戍守這麽長時間,都沒有得到升遷?

就這樣,梁禎在悶悶不樂中,度過了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的第二個夜晚。

次日五更,值哨兵就吹響了起床號,這號音,是從一隻竹木製成的號角中吹出來的,聲音雄壯有力,倒是有幾分邊地特有的雄渾深沉。

朝食的質量,相比起昨晚,要好一些,這是因為,古人認為早上要吃好,吃飽,才有力氣去幹活。但這“好”,對於習慣了後世飯食的假梁禎而言,還是跟泔水沒什麽區別,要不是昨夜的辛勞,耗費了不少體力,他估計還是吃不了幾口。

吃完飯後,大夥便到營地中心的空地上集隊,剛站定,便見紅日閃出,金光遍地。

按照軍律,上障的戍卒,每隔三天,便要沿著邊牆巡邏一次。而今天,恰好就是巡邏的日子。令支縣下,原有三個障城,十五個烽燧,兩側的兩個障城,分別負責七個烽燧的維護守備,中間那個,則是機動力量,兼看護正中心的那個烽燧,並隨時準備支援兩側的烽燧、障城。這樣的設計,源自太祖時期,並在日後漫長的歲月裏,經受住了戰與火的考驗,因此,被證明是有效的。

可到了世祖中興時,為了使因戰亂而凋敝的民生盡快得到恢複,世祖皇帝便大筆一揮,開始了內地裁撤正卒,邊地裁撤戍卒的行動,且力度之大,甚至到了有些年,長達萬裏的邊牆上,竟看不見一個戍卒的身影的地步!

現在,情況雖有所好轉,但三個障城,還是荒廢了兩個,而剩下的那一個障城,也在名義上裁去了一半的戍卒,但戍卒的實際數目,卻還得在這“名義上”,再減去一半。至於那多出來的一半空額,去了哪裏,要是再深究下去,梁禎心中就不止是“討厭”公孫貴這麽簡單了。

金光灑在每個戍卒的身上,將他們黑白不一的鬢發,照得閃亮亮的,梁禎驚訝地發現,其中有超過一半的人,年歲竟然都在四十上下。咋看之下,尚未到弱冠之年的自己,竟是年輕得駭人。

左延年披上了老舊的鐵鎧,他的鐵鎧與他人不同,陽光打在上麵,顯得白閃閃的,右肩甲上,還有一隻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豹頭,胸甲護心鏡的地方,有一處凸起,定睛一看,竟是一個“玄”字!

“各伍長,整隊!”左延年開始行“雷”。

一陣喧囂後,包括章牛在內的三個伍長都整好了隊伍。在真梁禎的記憶中,本朝的盔甲普及率,從紙麵上看,應是很高的了:一曲兵士兩百人,配鐵鎧二十領,皮甲一百八十副。按比例算下來,應該是伍長以上,都能穿。但現實的情況卻是,除了左延年外,沒有一個人,能穿上鐵鎧!而且,左延年的鐵鎧,怎麽看,也不像是來上障後,縣裏給他發的。因為身為上障尉的梁禎,都沒有資格穿鐵鎧呢!

真是戍卒不如狗啊。梁禎自嘲著,手一揮,帶著大夥除了營地,朝不遠處的長城跑去。

鶴頂紅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他裹著幾件破爛衣裳,戴著一頂舊鬥笠,也不配刀帶劍,完全就是一副鄉下野人的打扮,要不是鬆垮的臉部肌肉之上,還“撐”著一雙如塞外野狼般桀驁的眼睛,不知底細的旁人,也絕難相信,這人就是曾經縱橫遼西郡鄉野十來年的鶴頂紅。

不知是不是跟公孫奮等人打交道多了,鶴頂紅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學了些禮數,竟像模像樣地對掌櫃兒的行起禮來。

“長老找我,可有事情?”鶴頂紅不是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開門見山道。那“長老”,就是公孫貴的代號。

掌櫃的小心翼翼地看了左右一眼,確定隔牆無耳後,才低聲道:“想讓你殺個人。”

“八百錢。”

掌櫃的哈哈大笑,伸手就從懷中掏出一隻錦囊,放到桌子上:“爽快。”

可鶴頂紅拆開後一看,卻是變了卦:“這人,可是你們點的上障尉啊。”

掌櫃的笑容頓收,腦海中慌忙盤算,要是鶴頂紅變心了,又該如何勸說。

但怎知鶴頂紅鷹隼般的雙眼一瞪,嘴角一彎,笑容陰險而毒辣:“得加錢。”

“多少?”

“那得看,你們要他怎麽死,如何死。”

掌櫃的又四下環視一圈,再次確認沒有旁人後,才附在鶴頂紅耳邊吹氣。而那鶴頂紅的眉頭,卻是罕見地皺了起來。

“開個價。”

鶴頂紅沒理他,而是徑直沉思,掌櫃的見他不做聲,也不再追問,自顧自地喝著熱騰騰的清茶,因為他知道,催促隻會適得其反。茶杯見底,鶴頂紅也豎起了手指頭,一共四根。

“四千?”

“四千。”鶴頂紅確定了價錢。

“這是定金。”四千個五銖錢,足夠裝沉甸甸的幾麻袋了,掌櫃的自然不可能帶來,他掏出來的,是一塊木牌,鶴頂紅拿著這塊木牌,便能去公孫奮開的一家鐵匠鋪中提取與木牌上所刻數字相等的現錢。

見鶴頂紅接過了木牌,掌櫃的又叮囑道:“長老希望,這次務必要成功。”

“要麽梁禎死,要麽鶴頂紅亡。”

由古至今,兵士的體能,都是最為將軍們所重視的,因為體能不行,許多的戰術動作,壓根就無法完成,更別說,更高層次的布陣排兵了。戍卒不同於京師兩軍,也不同於邊兵五營,他們沒有固定的營地以供操練,更沒有專門的人員來指導訓練。因此,一切的體能訓練,都隻能在平日的任務中擠時間完成。比如這沿著長城巡邏,一去一回,去的時候,就是跑著去的,跑到終點後,再走回來。

令支縣境內的烽燧共有三十處,每處間隔半裏路,一來一回,即是十五裏。而且有不少是山路,這麽長的距離,一天當然不可能來回,因此,障塞尉們便偷了個懶,每隔個十天半月,才會帶上數日的幹糧,整一段走一次,其他時間,也就走到下一處的障城就算了。

這一條,梁禎當然也不會去改變,因為,穿著皮甲,帶著刀、背著弩、矢壺、水壺、幹糧袋來跑步,是真的累啊!而且,這長城的另一頭,那白色的人骨、獸骨連綿不絕,幾乎成了另一座“小長城”了,看著這些東西來跑步,心裏又怎會舒坦?他還巴不得能立刻掉頭回去呢!

直到日上中天,大夥才氣喘籲籲地趕到了目的地上障五燧。駐守那裏的兩個戍卒見到有同袍前來,自然是高興無比,據說,這些戍卒在這烽燧裏,一守就是一月,直到下月,才能被換回障城裏麵去。梁禎還挺佩服他們的,兩個人孤零零地守在烽燧裏,外麵就是隨時出現的扶餘人,以及城下那永遠也散不去的血腥味。反正換作是梁禎,他覺得自己第二天就要瘋掉。

修整兩刻鍾後,一行十數人,便在上障五燧那兩個戍卒依依不舍的眼神中,扛著長戟,背著弩箭,忍著疲倦,緩緩離去。按照這個行進速度,估摸著入夜後前,便能看見上障一燧了,而上障就在上障一燧後不遠的地方。要是走快兩步,天完全黑下來之前,就能到家了。

“眾兄弟戰甲可新?”

“煥然一新!”

“眾兄弟兵器可利?”

“吹毛可斷!”

令支與上障之間的某個荒穀中,一身白甲,披著白色戰袍的鶴頂紅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腰懸寶劍,手執骨朵。他身前,是二十來個一身白甲的匪徒,個個都是凶神惡煞,手上的刀劍寒光閃閃。尖兒上流露出的,全是對鮮血的渴望!

“眾兄弟,梁犬可殺?”

“必殺!必殺!必殺!”

鶴頂紅滿意地點點頭,雙腳一夾馬肚:“駕!”

荒穀中,揚起一陣雪塵,直奔上障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