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命關天豈兒戲(一)

晚飯的質量,梁禎可真不敢恭維,不客氣地講,叫“難以下咽”,哪怕是用真梁禎的標準來看,也是如此。晚飯的主食,叫“麥飯”,也就是隻經過粗加工的小麥,不經過磨麵粉精加工的程序,直接做成一粒粒的麥飯,再配上洮米泔和小豆一並來煮,煮好的一團糊,就是晚飯的全部。

雖然,本朝還有專門種植蔬菜的“官園”,來為戍卒提供輔食,改善一下飲食結構,然而,這些“官園”的產物,向來是直供給令支縣衙,由縣衙統一調配,至於能不能落到上障的戍卒手裏,那就隻能看天意如何了。因此,戍卒們的晚飯,就是一點麥飯,加一點甘豆羹,至於後世早已是每天兩頓的肉食,更是蹤影難覓。

怪不得,梁禎隻不過是帶來了四壇濁酒,就將戍卒們感動得稀裏嘩啦的,“障尉大好人。”、“吾等願效死。”之類的酒話,更是從未停歇過。

“左隊長,這阿牛,是哪裏人氏啊?”梁禎強迫著自己硬吞這甚至不如後世泔水的東西,但怎奈,才吃兩口,胃裏便是一陣鬧騰,差點反胃,於是隻好放下碗,說些什麽,來“掩蓋”一下,自己的不適應。

左延年見梁禎不吃了,似乎也不好意思繼續吃了,於是也放下碗,給梁禎和自己各加了一碗酒:“這阿牛,原是山裏的獵戶,今年,虛歲二十三,按例需到郡裏服正役,但怎想,開罪了上級,被打發到這裏來了。”

“嘿!我就是性子直,看不慣那些官兒胡作非為,這不,給踹到這淡出個鳥的地方來了。”阿牛不知幾時到了兩人的桌邊,“咚”地一聲,將喝了一大半的酒壇子砸在殘破的木桌上,右臂一抹濕漉漉的胡須,破口大罵道,“那些個狗官啊,就想著欺壓咱們!”

“阿牛!休要酒後胡言。”左延年臉色大變,趕忙嗬斥他。

“唉,阿牛兄弟肚裏有氣,當吐盡為快。”梁禎舉起自己的酒碗,“來,兄弟,我敬你一杯。”

“哈哈哈。障尉說得對,這氣憋著,就是不舒坦。來!”阿牛舉起那隻大酒壇,“幹了!”

“哎,今兒個,要是有肉,就好了。”阿牛放下見底的酒壇子,扯過一條板凳,就坐在兩人身邊。

阿牛這話,梁禎真是太讚同不過了,他要是早知道,這營地裏的夥食是這個鬼樣子,他在令支的時候,就不會隻顧著買酒了,而是肯定得切上個十來斤肉!真梁禎的家境雖不算寬裕,但好歹也是良家子,要不然,家裏也不可能供他讀書習武。

所以,這次出行,真梁禎還是帶了不少錢來的,而那鶴頂紅,不知是公孫奮的酬金太優厚,還是因為真梁禎太能跑,而慌亂了,在砍倒他之後,竟然沒有按照“慣例”,搜走真梁禎身上的錢財。所以,這假梁禎,才能慷“他人”之慨。

“下次,下次去令支,當買些酒肉回來,與兄弟們一醉方休。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那就謝過梁障尉了。等這雪融了,我阿牛,去這山上,打幾隻野雉回來。讓你嚐嚐鮮。”阿牛說著,很自然地去拿那壇專屬於梁禎和左延年的酒。

左延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章牛!怎能造次?”

左延年這話,不僅嚇住了章牛,就連梁禎也被嚇了一跳。章牛本來還在打著哈哈,但一見左延年這凶光畢露的眼睛,也趕緊收住了笑容,那隻手自然是閃電般地收了回去。

梁禎本來還想著跟上幾次一樣,用一句“無妨”來帶過去,但見左延年這樣子,竟也被嚇得不敢說話了。

“呃,梁障尉,左隊長,你們聊,阿牛,先……先……”章牛雖然大大咧咧的,但也不是個不識時務的人,見情況不太對,趕忙找借口要溜

左延年擺擺手,章牛趕忙抱著空酒壇子溜去找其他戍卒耍了。

梁禎壓低了聲音:“左隊長,你這是何必呢?”

左延年有點失望地看了一臉茫然的梁禎一眼:“梁障尉,跟他們打成一片很重要,但也不能,忘了尊卑有別。”

“這壇酒,是你喝的,阿牛要喝可以,但先得經過你的同意,問都不問,拿起就喝,成何體統?”

“啊……哈哈,說得是,說得是啊。來我敬你一杯……碗。”梁禎在後世,也曾在行伍中待過幾年,自然知道,老兵的話,分量有多重,於是,趕忙擺出一副笑臉。

不知是不是喝了點高度數酒的緣故,還是因為勞碌了一天,真的餓得不行了,放下酒碗後,梁禎忽然覺得,這碗中的泔水,不那麽驅人作嘔了,於是趕忙扒了好幾口。

“左隊長,是不是還有些人,沒來啊。”梁禎問的,顯然不是那些值守的戍卒,因為就算加上一個什的哨卒,離五十人還差得遠了。

左延年收起了笑臉,並換上一絲傷感:“前些日子,一股扶餘賊來犯,譚障尉帶我們上邊牆抵禦,死了八個兄弟,傷了十多個。”

“呃,那傷員現在在哪?都安頓好了嗎?”莫名強烈的責任感,忽地湧上梁禎的心頭,他立刻放下碗筷,用關切的語氣問道。

“在後房。”

“那,我們吃完飯,過去看一看?”

出乎梁禎意料,左延年的臉色,竟然有些許為難之意。

“隊長,可是有甚難言之隱?”

左延年長歎一聲,片刻,才道:“梁障尉一腔熱血,屬下是實在不忍,冷了你的心啊。”

“呃……此話是何意?”

“梁障尉可是從雒陽而來?”

“啊……哈哈,左兄,梁某家在揚州。”

左延年撫了撫下巴,微微點了點頭:“梁障尉,這幽州邊地,可遠比不上江南吳鄉啊。”

梁禎一個勁地點頭,這點他也是深有感觸,因為,這令支縣,跟真梁禎記憶中的家鄉,可是真的差太遠了!吃過飯後,輪值的戍卒負責收拾、洗刷餐具,而其他的人,也各自散去,左延年則領著梁禎,往那“後屋”走去。

此時的天空,不比後世,有城市中徹夜不息的霓虹燈,將天空染得半黑半白。而是像夜晚處身於一間門窗緊閉,且拉上了全部窗簾的房間中一樣,找不到一點的光。即使是打著火把,也隻能看見幾步之遙的路,這還得多謝那厚實的積雪,要不是它們,隻怕這能見度,會更低。

後屋是一間遠離其它木屋的大木屋,伶伶仃仃地立在銀裝素裹的灌叢之中,隻在門口,懸著兩個熊熊燃燒的火把,遠遠看上去,就似一間鬼屋。鬼屋的門,虛掩著,裏麵隻漏出些許微弱的亮光,剛到門口,變能感覺到,一陣帶著血腥之氣的陰風,梁禎直打了兩個寒顫,渾身上下,都豎起了雞皮疙瘩。

左延年剛推開門,就聽見了幾聲呻吟,氣若遊絲,估計這聲音的主人,也是不久於人世了。左延年將手中的火把插在木屋左牆的中間,梁禎則在右牆上,找到了另一個插火把的地方。兩個火把一插好,這屋子中的黑暗,登時被驅散了不少。

但這暴露在亮光下的場景,卻是觸目驚心!

遍地的膿血與汙物之中,滿是老鼠與蟑螂的屍體,被這些東西包圍著的,是兩張破敗甚至有黴點的木通鋪,通鋪上,或坐或躺著十來個麵容憔悴的傷卒,傷卒身上蓋著的,全是黴黑的“破布”。甚至連木屋裏的空氣,散發著的,也全是腐臭的味道。

除了傷卒外,這房中,還有兩個沒事的戍卒,他們估計是跟梁禎他們前後腳來的,有個正捧著一隻舊木盤,似乎是準備出去打水,以便替親友擦拭身體。

“軍醫呢?為什麽不送回縣城救治?”梁禎下意識地吼了出來。

“梁障尉,我叫你別來的。”左延年語氣平緩得近乎麻木。

梁禎聽左延年這麽說,再加上也喝了不少酒,心中的火,不由得熊熊燃燒起來:“怎麽就這麽對待他們?那以後,誰還肯替國家出力?”

他雖然也知道,這古代不能跟後世相比,但就算沒有軍醫院裏醫術精湛的軍醫,明眸皓齒的小護士,再怎麽說,也得派個郎中來啊?哪像這樣,這不明擺著,就是讓傷卒等死嗎?

“梁障尉,屬下隻是一個隊長,這傷卒之事,得聽公孫縣尉安排。”

“誰?”梁禎有點不敢相信,那白天看

上去很是平易近人的公孫貴,竟然會作出這等置傷卒性命於不顧的事來!

“我要去找他!我要親口問問他,為什麽!要這麽對待兄弟們!”梁禎怒發衝冠,借著酒勁,就要衝出木屋,要不是左延年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臂,估摸著這梁禎真敢策馬而去。

“梁障尉,聽屬下一句勸,想在塞北活,血首先要冷。”

“你放開!放開!放開!”梁禎掙紮著,但怎想,這左延年的手勁,不是一般的大,梁禎掙不開,情急之下,竟然舉起拳頭,就要去打。但這左延年卻甚是靈敏,左躲右閃,竟然避開了梁禎的每一拳,梁禎喝高了,使不出幾拳,就將自己給弄得站也站不穩了,左延年順勢一推,將他抵在木屋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