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尺牘一封路茫茫(一)

趙苞北討時,幾乎調用了幽州所有的軍事官員,這些熟悉邊地事務的官員的死亡,給幽州邊防線,帶來了難以估量的損失。幽州邊地更是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穀價亦由三十錢一斛,驟升至數千錢。而且,經此一敗,天漢國威盡喪,嘯聚山林者更是此起彼伏。

劉虞就是在這種下,接替甄世平出任幽州刺史的。

劉虞,字伯安,乃本朝宗室,東海恭王劉彊之後。少舉孝廉入仕,為人忠厚恭儉,素得治下百姓好評。由他來出鎮人心浮動的幽州,是再適合不過了。而劉虞抵達幽州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覓合適人選,出任各郡的長史、兵曹掾等軍事職位,以維持幽州防務體係的正常運作。

可能梁禎真的命不該絕,亦或崔平壓根就沒有升官的命。往常縣裏判下的死刑犯,都是郡守簽個字,然後就發回縣裏行刑,複查製度可謂形同虛設。然而這次,同樣初來乍到的郡守為了表示對劉虞的尊敬,同時為自己打造一個“寬宏仁德”的名聲,他不辭辛苦,將梁禎的宗卷、供詞送到了州衙,請劉使君發落。

俗話也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鎮守一方的劉虞,對這種生死要案可是一點也不敢怠慢,當場下令,將人犯帶到州治,他要親自審理。

這下好了,新郡守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寬宏謹慎,同時賣了梁禎及全體下僚一個人情。梁禎也暫時保住了性命。崔平則氣得幾近吐血:這個挨千刀的梁禎!怎麽就是殺不掉!!!!

不管出發點如何,能得到上位者的“關照”都是一件好事,起碼,劉虞的尺牘一到令支,公孫強及矮黑肥都不敢亂來了,言語態度也恭敬了許些,瓷盅中的**,也不再散發出一股騷 味了,他們甚至主動給了梁禎一個蒸餅吃,免得他餓死——這畢竟是劉虞劉使君第一個點名要見的人,你讓他死了?是我劉虞拿不動刀筆了,還是你崔平公孫強飄了?

“好吃好喝”了四天後,不成人樣的梁禎臉上終於有了點人色,崔平又讓人燒了盤開水,讓梁禎沐浴,免得給別人留下把柄。但他左想右想,還是意氣難平,總覺得太便宜梁禎了,於是在嗬退左右後,他取來一把掃帚,掃了一大堆灰塵,一股腦地全倒進那隻澡盆裏,然後才讓人將梁禎押來。

“水!”梁禎一下子掙脫束縛,衣服也不脫,“咚”的一聲就跳了進去,這幾天,那跳蚤是咬得他那叫一個疼,他手能夠碰到的皮膚基本都被撓了個稀爛,如今再次見到清澈的水,心中,可別想有多興奮了。

洗完澡後,公孫強找來一副輕飄飄的木枷,將梁禎釘了,押上木籠囚車。崔平點了四名精壯皂隸,簇擁著囚車上路了。

“別讓我再看見你!”崔平咬牙切齒,見左右無人後,又低低地吼了句,“狗——娘養的。”

幽州的轄地有點像啞鈴,兩端寬大,中間狹小。兩端分別是以州治薊縣為中心的西部,以及以遼東為中心的東部,連接東西兩部的,並不是後世那條平坦的傍海道,因為它此時還淹沒在海水中,而是在崇山峻嶺中蜿蜒的盧龍道。可今年這盧龍道是尤為難行,不僅是狹窄,更因為去年征夫餘,這兩百裏的山路上,死了不計其數的民夫力畜,屍體用積山填穀來形容,也是毫不為過。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梁禎情不自禁地感歎道,然而話音未落,一坨爛泥就被甩到他臉上,甩爛泥的,是幾名過路的商賈:

“哎,你說,這人犯啥子事了?”

“不知道啊。反正不是啥好人。”

“會不會是劫道的?”

“看著像,你看這押送的兵丁,多雄壯。”

“呸!老子最痛恨這種攔道的了。看我不甩他一臉。”

對於商賈們的誤解及不由分說的攻擊,皂隸們是隻眼開隻眼閉,有的還將笑意寫在了臉上。如此一來,梁禎就隻能自求多福了——雖說皂隸們給他戴了頂頭盔,但帥氣的臉還是很痛啊!

挨了幾天打,鼻青眼腫的梁禎終於來到了州治薊縣。此時正值日影西斜,暖色的陽光照在斑駁古樸的古城牆上,給古城塗上了一層莊嚴、一層肅穆。高大的城門下,十名黑盔鐵甲的兵士分列兩旁,左手叉腰,右手緊握長戟。神色雖不刻意,但來往行人見之還是禁不住心生敬畏,或許這就是天軍那種深入骨髓的威儀吧。

梁禎很自覺地將臉“埋”進木枷中,雖說他自認無罪,但臉皮也沒厚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乘著囚車在州治巡遊,還能麵不改色。但讓梁禎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這一低頭,就是一個時辰——因為交接程序,實在過於繁瑣。

由於梁禎是使君點名要見的犯人,因此,州府的獄卒也不敢怠慢,將他安排到“甲”字號的單間裏,沒打殺威棒,也沒有勒索錢物——畢竟能驚動使君大駕的人,都是得罪不起的,萬一哪日鹹魚翻身了,自己不就完蛋了?

“終於到家了啊。”梁禎靠在州府的監獄牆上,長長地籲了口氣,在這裏他終於能夠“昂首”做人了。

梁禎本以為,像劉虞這種公務繁忙的大員,能在一兩個月內跟自己見麵,就已經是行政效率超高了。怎想,這第二天的太陽剛出,劉虞就來了,沒錯,堂堂一州使君,竟然親臨監牢!嚇得眾大小牢頭,人人麵帶懼色,畢恭畢敬地或在前開道,或在後服侍,生怕這位宗室出了絲毫差錯。

然而,剛走數十步,劉虞就作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決定,他讓其他人留在原地等他!這還得了?要是等會劉大使君腳底滑了,或是頭有點暈,他們這幫小牢頭可是萬萬擔當不起啊。

“使君,這萬萬不可啊。還是由卑職等在旁伺候著為好。”

“怎麽?你這監牢中,還能有劫道的不成?”

“呃,不是,不是,隻是這牢獄昏暗。卑職等覺得,還是有人引路為好。”

“無妨。本官留心便是。”

話已挑明,眾牢頭雖有萬千不願,但也不能再說什麽了,隻能目送著劉虞的背影,一個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哐當”

獄吏打開了監門,將梁禎從**趕了起來,接著從背後推著他,拐過七八個彎,最後來到一處空曠的地方。梁禎定睛一看,這地方看樣子像是審訊室,一端放著一張短邊往上卷起的黑色桌案,桌案左上角,放著一隻青瓷臥羊型燭台,搖曳的燭影之中,坐著一個頭戴兩梁進賢冠的深衣官員,他大約五十來歲,雙目炯炯,眉毛濃黑,左眉毛上有一顆黑痣,連鬢胡須。

“你是梁禎?”官員語氣平和,聲音富有磁性。

梁禎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罪人正是,敢問尊者是?”

“本官幽州刺史,劉虞。”這話要換成從公孫強口中說出來,一定是鼻孔揚天上去了,聲音大得恨不得讓大秦國(注:1)的貴族們也能聽見。可從劉虞口中說出來時,卻是靜如止水,絲毫不見初得權柄者的趾高氣揚。

“罪人梁禎,見過劉使君。”梁禎趕忙撲倒在地上,尊卑有別,他還是懂得。

“坐吧。”劉虞伸手一引道。

“謝使君。”

劉虞雙手抓起案卷,在桌子上攤平:“案卷上說,你棄軍而逃,本官問你,這是怎麽一回事?”

“別著急,慢點說。”劉虞捧起一隻尚冒著白汽的青瓷盅,抿了一口道,“本官不會冤枉任何一個人。”

難道,我有救了?梁禎當即大喜過望,連忙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也就是說,李將軍的部曲,在覆沒前的幾天,就已經斷糧了?”

“是的。趙長史曾與李將軍吵過一架。罪人聽說,為的就是糧盡是否退兵這事。”

劉虞點點頭,伸手從桌案上取過另一份案卷,這案卷是前兩天,從玄菟郡發來的,那個犯人也是因棄軍自逃而被判斬首,劉虞同樣讓玄菟太守將人先送過來,按日子算,最快明天,就能到薊縣。

“那趙尚華部的潰滅,又是怎麽一回事?”

梁禎於是又將那一晚發生的事,完完本本地複述了一次,當然射殺同袍之事,被他刻意隱瞞了下來。

劉虞靜心聽著,時不時點點頭,但卻從不打斷梁禎的發言,一炷香後,梁禎基本複述完畢,

“那時的天,有多冷?”

“能凍死人,雪能到腿肚。”

“兵法雲:盛夏、寒冬不出兵。趙將軍不會不懂。”劉虞眉頭一皺,“那你可曾聽聞,趙將軍為何執意在秋冬出兵?”

“罪人不曾聽聞。”梁禎當然能猜到,趙苞在這個時間出兵,十有八九是受到來自更高層的壓力,就像後世的楊鎬那樣。但這些話,可不是他這個級別的人能說的——妄言縣官不知兵事,你這不是在給全家人找死嗎?

注1大秦:古稱羅馬帝國為大秦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