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虎穴狼窩寒人心(二)
一般來說僥幸逃回邊牆的潰兵,有三個去處,最上者,就是看看有哪個豪門大戶願意收了,成為佃農或家丁,次一等的,就是一路潛逃回鄉,躲在附近的山澤裏,待到朝廷赦免天下無籍貫之人時,再去官府登記,重歸鄉裏。而下下之策,就是直接去找邊地的官府報道,在監牢中等候處置。
然而作為胸懷九州萬民的朝廷,又哪裏有精力去處理一個小小潰卒的生死呢?選擇去官府自首的人,十有十一,都會因拿不出錢來滿足牢頭無窮盡的欲望,而被折磨致死。
崔平一見到梁禎,先是臉色一黑,劍眉微微內擰,但下一刻,他便嘴角一彎,皮笑肉不笑道:“哎呀,這不是梁障尉嗎?”
“下官……”
“公孫強,我現在有點忙,你幫我先招呼一下梁障尉。”
“諾。”
剛轉過身,原本腰彎得跟蝦米似的公孫強立刻將腦袋呈四十五度往上昂,將幾乎全白的眼眶展露在梁禎麵前:“請吧。”
離開公廳後,公孫強便徑直領著梁禎向縣衙中,陰氣最重的地方走去。一路上,公孫強就像一個剛打了勝仗的將軍,挺胸突肚,雙腳外八,雙臂外張,就差沒有橫著走了。
那陰氣最重的地方,就是犴獄所在。這地方,原是一間大房子,分為裏外兩間,裏麵原是供皂隸們休息的,外間則是供皂隸值班用的,但現在一切都變了味,內間被改成了關押人的地方,至於外間,則堆滿了皂隸們的“開心果”——各種令犯人們欲仙欲死的“玩具”。
兩人剛來到犴獄前,裏麵便轉出一個獐頭鼠目,又黑又矮的皂隸,他與公孫強對視一眼,並不曾交談,但嘴角卻是先彎了起來。
“梁障尉,為何來這,你可知道?”
“知道。”
“那可帶有布帛?”
梁禎為難地攤攤手:“不瞞二位……”
“哼”公孫強冷哼一聲,從背後猛地推了梁禎一把:“多說作甚!”
梁禎一下子失去平衡,直衝進犴獄,犴獄中,原來還有三兩個皂隸,一見梁禎進來,便撲上來,嫻熟地將他雙臂控製住,鐵鐐一拷,接著就將他推搡進裏屋。其中一人,還“呸”地朝梁禎背上吐了口唾沫。
“直娘賊的,要你也有今天!”
裏屋的門剛開,惡臭便撲麵而來,梁禎定睛一看,不大的裏屋中,卻是擠了四五十人,大多數衣衫襤褸,頭發淩亂,麵黃肌瘦,有幾個戴著枷的,脖頸處已經白骨外露。裏屋的東牆上,半人高的地方,釘著一排鐵鉤,鐵鉤下,掛著一排人。這排人的姿勢,也很奇怪,身子微微向前弓,雙腿微彎,看著就累。
皂隸將梁禎也“掛”在一隻鐵鉤上,戴上門前,獐頭鼠目的皂隸朝裏麵吼了句:“李子,好生伺候。”
門剛關上,梁禎身邊的那個眉眼皆白,額頭外凸的老頭兒便吐出一口濃痰,然後清了清嗓子道:“小三兒!”
另一邊牆角,立刻起來一個五尺來高的毛頭小子,拖著沉甸甸的鐵鐐,跌跌撞撞地跑到梁禎身邊,長著一頭髒亂的頭發的腦袋就往梁禎頭發那兒拱,梁禎急忙去避,然而他的鐐銬短得可憐,根本就躲不開。小三兒毫不費勁就跟梁禎的後脖頸撞到一塊。
小三兒一頭的跳蚤,立刻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蹬蹬蹬”地往梁禎頭上跳,不一會就在梁禎“細嫩”的皮膚上咬出一個個包,癢得梁禎呲牙咧嘴。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犯人們立刻哄堂大笑:“瞧那孫兒的熊樣,哈哈哈。”
啊!!!!!梁禎氣得身子猛地往後仰,將鐐銬拉得緊緊的。這穿的是哪門子的越?就算不能穿成貴胄之後,怎麽也得穿成個富貴人家吧?就算是芸芸眾生,也不能這麽慘吧?
“梁禎。”
內房的門忽然開了,公孫強提著跟三尺長的木棍走了進來,在梁禎身後站定,二話不說,就是一棍,梁禎登時就覺得背脊失去了知覺,“噗”半紅半白的血液從梁禎嘴中噴出。
“你能耐啊你,啊!將我叔害得多慘,你知道不?”公孫強一邊打,一邊破口大罵。
“嘿,阿強。差不多行了。”黑矮且肥的皂隸走了進來,右手還捧著一隻滿是汙跡的瓷盅,瓷盅中,盛著大半盅微微發黃的**。
是茶嗎?梁禎想。
“梁障尉愛兵如子,你怎可如此對待,來梁障尉,這茶,我敬你。”黑矮且肥的皂隸一把揪著梁禎的發鬢,將他的腦袋扯得與地麵平行,接著那大半盅**,不由分說地就往梁禎的嘴裏灌。
“噗”
“咳咳咳”
“咳咳”
梁禎嘴裏,登時被一股久久不肯散去的騷 味所占據。
“好了啊,別太過了。縣長說不定還要他去過堂呢。”
黑矮且肥的皂隸拍了拍公孫強的背脊:“走吧,走吧。明天繼續。”
“咚”陽光被毫不留情地擋在沉甸甸的鐵門之外。
“小三子,不想吃飯了是不是?”兩個皂隸剛走,老囚犯就吼了聲。蹲在梁禎身邊的小三子立刻身子一顫,頭拱得更起勁了,恨不得能將滿身的跳蚤都弄到梁禎身上。
“啊~!”
“我……我與……與你無……怨無……仇……為什麽,這樣……對……對我?”
“哥……別怨我,你……你肯定得罪人了,不然……”
老囚犯輕蔑地打了個鼻響,小三子立刻閉上了嘴,繼續賣力地幹著他的活計。
不知弄了多久,小三子體力耗盡,身子猛地往下一摔,拉得鐵鏈也發出“哐”的一聲,對梁禎的折磨,這才停了下來。
所幸,老囚犯隻是輕蔑地瞄了他倆一眼,沒有讓第二個人來接手小三兒的工作,不然的話,梁禎非得脫一層皮不可。這絕非危言聳聽,因為這內間的四麵磚牆上,可都布滿了一層厚厚的,夾雜著皮膚組織的血“油漆”,這玩意,全都是受不了蟲子叮咬的囚犯們留下來的。
“甲一號,吃飯。”鐵門再次被打開,矮黑且肥的皂隸左手彎著一隻竹籃子走了進來,然後,從裏麵掏出一團被藍布包裹著的什麽,遞到老囚犯麵前。
“甲二號。”
“這……這……”暗角中,一人興衝衝地吼著。
幾隻蒸餅被甩了過去。
皂隸一個個地派著,隻是當他喊道“甲七號”後,就沒再喊了,抱著空竹籃往門口走去。
一個估摸著是新來的囚犯,用盡全力,將身子擋在皂隸麵前,低聲下氣道:“老爺……我……我的呢?”
“去你的!錢都沒有,還想吃?”皂隸毫不留情地一腳將那人踹開。
“啊~”那人一頭砸在磚牆上,慘叫一聲後,就沒了聲氣。
日落時分,門再一次被打開,公孫強打著燈籠,領著四個穿著破爛的人走了進來,公孫強提著燈籠,在囚犯們麵前轉了一圈,反應慢的,都被踹了一腳,要還是沒反應,他就再用力一跺,要是還沒有反應,他就解開那人的鐵鐐,讓那四個人將他抬出去。
這夥人折騰了將近一個時辰,抬走了四個沒了氣的。
往後,梁禎也曾數次回憶自己在內間度過的第一晚,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都始終沒能搞明白,自己究竟是如何在劇痛中睡著的。他隻記得,當他再次睜開眼時,白天已經再次降臨,且矮黑肥皂隸,就站在自己麵前。
“走吧,梁障尉。”皂隸解開鐵鐐,一把扯起梁禎,就將他往外麵拖。梁禎隻喊疼,然而換來的,隻有矮黑肥的一巴掌。
矮黑肥一直將梁禎拖到公廳中,雙手摁著他的雙肩,右腳朝梁禎的腳彎處用力一蹬,梁禎毫無反抗能力,“咚”的一聲,跪倒在地上。
“啪”崔平一拍驚堂木,響聲如雷,廳中眾人,無不一震。
“好膽!”崔平劍眉內擰,嗬斥道,“身為軍候,竟然棄曲而逃,你可知,此乃滅門之罪?”
“啊?滅門?”
盡管堂規森嚴,然而眾皂隸還是不禁捂嘴狂笑,因為眾皂隸本就是公孫貴的姻親故舊,梁禎弄走了公孫貴,就將他們都得罪光了。現在看見梁禎這副慘狀,眾人也是實實在在地出了一口惡氣。
“梁禎,你可認罪?”崔平也是心中舒暢,這磨磨蹭蹭了一整年,梁禎終究還是讓他牢牢地套著了。現在崔平隻需大筆一揮,將梁禎的供詞送到郡裏去,讓長史或太守批個字,就能將梁禎明正典刑了,自己的第一個考驗,也就算是過去了。
“我沒有棄軍而逃,弟兄們,都是好樣的,他們都……都戰死了……”梁禎說著說著,眼眶也不自覺地紅了,“我……我拚了命才……”
“那你怎麽沒戰死?”崔平猛拍驚堂木,“貪生畏死之人,也有臉麵在本官麵前,提戰死的勇士?”
一句話,將梁禎嗆得啞口無言。
“啪”崔平再拍驚堂木:“犯人梁禎,棄軍而逃,按律當斬!”
“公孫強!”
“屬下在!”公孫強那張醜陋的臉,立刻在皂隸群中閃出,他一出現,整個公廳,都變得醜陋起來。
“立刻將梁禎供詞、罪狀送往郡衙,請府君發落。”
“諾!”公孫強應聲如雷。當下就領了尺牘,挑了匹上好的快馬,疾馳而去。
崔平坐回胡**,神色端莊,麵容威儀非常:“你們將梁禎帶下去,看好了,別讓他自殺了。”
“諾!”皂隸們齊齊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