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邊庭流血成海水(七)

大軍的補給線,連綿百裏,雖說每隔三十裏,都有一座由一萬多武裝民夫組成的後軍守衛的營盤,但夫餘地最大的特征,就是一馬平川,正所謂風能刮到哪,馬就能跑到哪。一萬多人的後軍,守衛過百裏的糧道,平均一座營盤,也就兩千餘守軍,再加上騎兵不足一千,根本無法相互救援——因為步兵行進三十裏路,就要花費整整一天的時間。

夫餘人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集中全力攻破了一座營盤,上百裏的補給線,即時癱瘓。

“這是要撤軍了啊。”徐病已看著徐徐而南的大纛,心中樂開了花,跟這夫餘地比起來,令支縣簡直就是四季如春!

撤軍就好,撤軍就好。梁禎心裏也是樂開了花,但臉上,開始強忍著不露出一絲笑容,以免被新派來的,黑口黑麵的軍正當作擾亂軍心給砍了。

趙苞給前軍潰兵安排的營地,位於大軍的最尾部,原意是即使他們再次潰逃,也不至於影響到大軍的士氣。但這樣一來,撤軍時,梁禎等人反而成了先導。

很快,大軍穿過了南蘇河穀,並轉向南下。這裏又是一片適合大軍交戰的雪原,雪原的盡頭,便是遼水。而遼水與邊牆之間的廣闊地帶,便是夫餘與天漢之間的緩衝區,換句話來說,隻要渡過遼水,活著回到令支,就很有保障了。

雪原正中,聳立著一座被燒毀的營盤,營盤中,死屍相枕,融化的雪水裹挾著紅色的**,到處流淌。夫餘人剛離去不久,因為積雪上,還有大片淩亂的馬蹄印,未來得及被風雪遮蓋。大軍默不作聲地繼續行進,盡管沒有人說話,但陰霾,已在悄無聲息之間,盤踞在眾軍士的心頭。

“敵襲!”不知何時,軍士們耳邊忽然有人報警,那原本緩慢的鼓點,也變得急促起來,“列陣!”

話音剛落,隻聞蹄聲如雷,西側的地平線上,百丈高的雪塵,席卷而來。漢軍隊列中,各式各樣的旗幟左右亂舞,指引著一屯屯的兵卒,往戰位上跑。夫餘人似乎早已等候多時,漢軍一到,便立刻發起進攻,就是想打一個措手不及。

所幸,趙苞對此早有準備,大軍剛走出南蘇河河穀,他便將中軍排成十個方陣,每陣兩千人,十個方陣共同圍成一個圓陣,喚作方圓陣。這個陣縱深四五裏,刀戟交錯,弓弩點綴,將大將層層保衛在中間,每陣之間,均留有通道,供部隊快速調動。

“踏張弩試射!”

四千多支長箭呼嘯而出,密集的箭雲,擋住了陽光,如同一團黑雲直撲向那百丈高的雪塵。

“步弓!”

梁禎深吸一口氣,盡管也是經曆過血腥廝殺的人了,但當再次直麵那如雷的蹄聲,及遮天蔽日的雪塵時,心中依舊是壓力倍增。

所有的弓弩都已試射完畢,四層箭羽,如同四條黑河,將雪原割成數段。這四條,便是所謂的死亡線,一旦夫餘人衝進死亡線,就不得不直麵鋪天蓋地的箭羽,除非他們會飛,否則也隻能變成一隻隻的刺蝟。

戰馬的嘶鳴聲刺耳非常。那席卷而來的雪塵,竟在第一道死亡線前,生生止住。半炷香後,雪塵落盡,但見死亡線後,鐵騎如林,弓槍森森。夫餘騎兵戰陣的正麵寬度,甚至比漢軍還要寬,隱隱有三麵包圍,向中壓縮之勢。

趙苞很清楚自己手下兵卒的戰鬥力,知道一旦相持下去,漢軍必然率先崩潰,於是便指揮各陣,緩緩向南而退。試圖借著人數上的優勢,讓夫餘人不敢進攻,最後在遼水之陽,與夫餘騎兵決一死戰。對麵的夫餘騎兵似乎默許了趙苞的計劃,隻是遠遠地看著,並不衝鋒。

日影再次西斜,而耳邊,尚未響起遼水的轟鳴聲,一旦太陽落盡,形勢,將對漢軍非常不利。因為黑夜,會讓人的視力嚴重受損,夫餘騎兵完全可以摸到很近的地方,再突然衝鋒,而且,漢軍行軍了一整天,粒米未進,滴水未飲,也是疲倦到了極點。

趙苞下令,將軍中的大車,首尾相連擺成車陣,軍士們則輪流休息。同時點燃了一切能夠被點燃的且不必要的東西,以便驅散車陣外的黑暗,及時發現敵情。

軍中禁止私下交談,因而梁禎隻能在心底裏抱怨,這幫夫餘人為什麽就不能來個痛快的?

夜色漸深,休息的兵士無不熟睡,就連站崗的兵士,也都昏昏沉沉地耷拉著腦袋。趙苞也休息了,因為指揮大軍,對他已不再旺盛的精力的損耗,實在是太大了。

正值夜深人靜時,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被傳得很遠,很遠。任何一點不平常的噪音,都有可能刺激到兵卒們緊繃得快要斷裂的神經。

“嘯!”慘厲的叫聲忽然從某處營帳中傳來,如同鬼魅的呼喚。這聲慘叫,無異成為了引爆火藥桶的最後一粒火星,登時,整個方圓陣,都沸騰了,慘叫聲此起彼伏。

“夫餘賊殺進來了!”

“夫餘賊殺……啊!”

刀光戟影,血肉橫飛,被驚醒的兵士,抄起能夠到的一切,就朝著麵前滾動的黑影砍去,或單打獨鬥,或與三五老鄉結陣而戰。場麵一度混亂到了極點,許多人動起了歪心思,抄起武器,慢慢地從背後逼近昔日與自己結怨的人,再一刀下去,將他砍翻在地。

梁禎就曾親眼看見,五個兵卒,圍成一團,冷靜異常地靠近一個正在大聲呼叫的軍正,然後刀戟齊出,將他砍成肉醬。

“小心!”徐病已猛地一推梁禎,“噗。”

梁禎渾身一震,急忙回頭,卻發現,徐病已滿嘴是血,而他的腹部,不知何時,長出了一個紅色的尖角。老戍卒身後,一個兵士正紅了眼,使勁地拉著長戟,但長戟的小支似乎卡在了徐病已的胸骨之中,一時半刻拉不出來。

“啊!”梁禎暴喝一聲,抽刀上前,猛地一砍,便在那兵卒的脖頸上,砍出一道血泉來。

“老徐……老徐……”梁禎抱著徐病已的雙肩,“不要……堅持住,堅持住!”

“軍……軍候……小……小……”話未說完,徐病已便腦袋一沉,再也沒了反應。

“老徐!”

“再有亂動!斬!”火光之中,忽然出現三五騎,騎槍高舉,聲音如雷,胯 下戰馬,揚起四蹄,正在全速衝刺著。

然而,這個車陣中,起碼有兩千兵卒,而且已經完全亂作一團,光憑這三五個騎士,又哪裏鎮得住?

“咻”為首的騎士忽然中箭,旋即翻倒在地,後麵的騎士刹不住馬,竟在他身上踏了過去。

就在此時車陣外,突然火光衝天,喊聲突起,一群披頭散發,獸皮裹身,臭不可聞的怪物如同來自幽冥的鬼兵,突然出現在混亂無比的漢軍麵前。要換作平時,想要突破車陣並不容易,但現在,漢軍正在混亂之中,哪裏組織得起像樣的抵抗?挹婁人毫不費力地越過車陣,高舉著用石頭作刃的板斧,操控著箭頭塗有劇毒的弓箭,殺入陣來。

“迎敵!迎敵!”騎士們高聲喊叫著,試圖讓混亂無比的士卒們列陣。但鶴立雞群的他們,反而成了挹婁人的首要目標!好些挹婁勇士舉起弓箭,右手一鬆,騎士們登時麵帶數箭,栽下馬來。

“走了,老徐。”梁禎用力幫徐病已合上眼。然後弓著腰,飛也似地往騎士們的馬跑去,因為車陣的陷落,隻是時間問題,而想要活命,唯一的辦法就是搶一匹快馬,像左延年當年一樣,不要命地往南逃。

天漢從來都不缺聰明人,梁禎剛起步,就有兩個兵卒捷足先登,跳上戰馬,撥轉馬頭,朝車陣唯一的缺口衝去。

我得快點!梁禎雙眼一咪,鎖死一匹額頭隆起,雙目突出,眉心一塊白斑如玉,四蹄潔白如雪的騋(注1),腳下生風:你是我的!

然而,一個黑影已搶先一步,跳上這匹騋,抄起韁繩,就要控製它轉向。

不!梁禎大驚失色:“停下!停下!”

黑影全不理會,雙腿一夾,就要將這匹騋騎走。

“咻”黑影背上忽地中了一箭,黑影隻一晃,便撲倒在馬背上。梁禎瞪大了眼睛:什麽情況?

隻見黑暗中,又衝出一人,飛也似地撲向那匹騋,將上麵的死屍一把扯下,自己就要翻身上去。

“去死吧!”梁禎一聲怒喝,手指一壓弩機,黑色的長箭從那人的左耳射入,幾乎洞穿了他的右耳,看來之前數月的辛苦練箭,並非全無成效。梁禎飛身上馬,由於有了前兩者的教訓,梁禎剛坐穩,便趴在馬的右脖頸旁,握緊韁繩後,再雙腿一夾,戰馬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四蹄生風,衝向車陣唯一的缺口。

“咻”

“咻”不斷有箭矢從梁禎的耳邊飛過,盡管梁禎已經將身子壓到最低,但還是有一箭從他的後背上擦過,帶出一條數寸上的傷口。但梁禎感覺不到疼痛,一來是因為腎上腺素大量分泌,二來是因為,車陣的缺口,就在眼前!

注1騋:《相馬經》言:六尺為馬,七尺為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