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邊庭流血成海水(八)

數裏長的大營,燈火鬥亂,就如一條因用力過猛,而慘遭火焰反噬的火龍,在皚皚雪原上,翻滾、掙紮,燙下一地的灰燼。一個個占地頃餘的車陣內,人影紛雜,殺聲震天,血泉四起,紅雨橫飄。車陣外,更多的部落正前赴後繼地加入戰場,這些部落,服飾繁雜,武器各異。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心狠手辣。

兩個蠻人夾著一個穿著鐵鎧的兵卒,將他拖到一倆木車上,先是高聲狂笑,隨後一斧頭將他的雙腿砍斷,兵卒的慘叫聲,甚至壓過了廝殺聲。還有一個蠻人,一斧頭將一個兵卒的衣甲砍碎,再一斧頭將他的胸膛剖開,最後將他的心髒給挖了出來。

梁禎好不容易策馬衝出車陣,然而,沒等他高興多久,迎麵就轉來四騎。四匹黑色的駿馬上,坐著四個高材高大,滿臉橫肉,頭發淩亂的蠻人,蠻人的臉在搖曳的火光下,一閃一閃的。

蠻人獰笑著,揮舞著手中的刀具,就要策馬直撲梁禎而來。梁禎勒著馬,先是左右一掃,但兩側都是組成車陣的大車,根本就沒有路。至於轉身回頭,別說車陣就隻有這個出口,而且那數不清的明槍暗箭,也足以將梁禎捅成篩子了。梁禎將目光落在正前方的四個蠻人身上:要想活下去,就必須砍了他們!

那就來吧,出塞一個多月,連一場正經的仗都沒打過,連一個真正的敵人都沒殺過,自己的部下卻是死得一幹二淨!對於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軍官來說,這是何其窩火的一件事?梁禎微微抬起頭,看著黯淡無光的天空:弟兄們,哥哥今日,就給你們送幾個墊背的!

梁禎左手握著韁繩,右手猛地抽出寒氣逼人的環首刀,與四個蠻人對視一眼,雙方幾乎同時策馬,一高四矮五匹馬立刻全速對衝。五具身軀,也隨著戰馬的跑動而上下起伏。梁禎從來沒有在馬上砍過人,而對麵的那四個蠻人,一看就是騎戰老手,盡管也是上下起伏著,但一看就知,他們的重心,壓得比梁禎要低,底盤也比梁禎要穩得多。

但梁禎卻全然不顧這些,隻是死死地盯著自己右手邊的那個蠻人,準確地說,是他的脖頸!自己手上的環首刀,鋒利非常,隻需給他那來一刀,便能將他砍下馬。三馬相錯,刀光劍影,血泉亂噴,五匹馬各自向前跑出十來步,再慢慢站定,五人相背而立。

過了片刻,梁禎右手邊的那蠻人翻倒在地,脖頸處,多了一條細細的紅線。

“噗”溫熱的血從梁禎嘴裏噴出,同時左半身也失去了知覺。

馬蹄又起,卻是四匹馬同時轉頭,馬上四人相互一瞪,八隻腿同時一夾馬腹,四聲嘶鳴後,四匹駿馬同時揚開四蹄,再次對衝。

“乒”火星四濺,“嘶”利刃碎甲。

又一個蠻人一頭栽了下去。梁禎輕輕地豎起環首刀,刀尖的鮮血,立刻在重力的作用下,塗滿整個刀身。梁禎微微一彎嘴,露出兩排血紅色的牙齒。血紅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第三騎蠻騎。蠻騎的臉上,恐懼一閃而過,接著他的嘴,不受控製地張開,露出汙濁的牙齒。

梁禎第三次用力一夾馬肚,長刀如風,直衝過去。然而對麵的那兩騎卻早就失去了拚命的勇氣,紛紛勒轉馬頭,策馬狂奔。

“哈哈哈哈哈哈!”梁禎仰天大笑,接著就覺得天旋地轉,接著梁禎就從馬上摔了下去,但不知是積雪太厚,還是他身軀早已麻木,從這麽高摔下來。竟然全無痛覺。梁禎躺在地上,眼皮越發的沉重,身子也不禁打了兩個寒顫。

這就結束了嗎?才殺了兩個,有點不甘心呢。梁禎想眨眼,但這眼皮一合上,就再無力睜開了。結束了,梁禎心道,但他內心中,卻並無多少遺憾。起碼在這一生中,自己替下屬說過話,幫上官出過策,為國家流過血。比起上一個,唯唯諾諾,庸庸碌碌,敢怒而不敢言的人生,雖然隻有短短的一年,但無疑,對得起自己太多,太多了。

左兄,老徐,青誠,黑子,我來了。阿牛,照顧好自己。梁禎嘴角帶著笑意,沉沉地睡了過去。

兩裏外的中軍帳前,趙苞全副披掛,領著十數親衛,在敵陣中左衝右突,直致血積刀柄而不可握,身披數創而血流幹,方才放慢了腳步。

“將軍……走……”侍衛長滿身滿嘴都是血,一手握著環首刀,一手抵著趙苞的後背,將他往馬槽的方向推,“走……”

“不……”趙苞抿了抿帶血的嘴唇,眼底裏,反映著熊熊的火光,“兩萬……男兒……血灑邊疆……吾……吾怎可獨自……獨自偷生?”

激烈的廝殺持續了整整一夜,方才漸告平息,連綿數裏的營盤,付之一炬,度遼將軍趙苞,並其中路中軍主力,後軍一部,一萬多兵卒、三萬多民夫,共計五萬餘人,大部戰死。虎口脫險的餘部,又在遼水渡口被禦前靈侍截住廝殺,幾近全軍覆沒,淹死者不計其數。

趙苞的中軍全軍覆沒後,黑齒仇寧立刻率軍西進,全力攻擊左路軍宋服部,雙方在遼水上遊一個叫鬆漠的地方相遇。宋服以武剛車結陣,內廣設強弓勁弩,擺出決一死戰的姿勢,然而夫餘騎兵卻並不衝擊,僅是遠遠地相持,並派精騎襲擊其糧道。

數日後,宋服部糧食即將耗盡,不得不變陣主動出擊。此舉,正中範元下懷,在他的建議下,夫餘人如潮水般退去,宋服以為機會來了,率軍南返。怎料,在他們即將渡過饒樂水時,夫餘騎兵突然自地平線後出現,全速衝向正欲渡河的漢軍。

宋服趕忙組織迎敵,怎料,鬥誌全無且饑腸轆轆的前鋒,剛一接敵,便被擊潰,而後又在夫餘騎兵的驅趕下,反衝向自己的本陣。

前鋒的潰敗,徹底澆滅了漢軍的鬥誌,大夥爭相拋棄兵刃,割下甲胄,不要命地衝向饒樂水,生怕比同伴慢了一步。初冬的饒樂水,河麵已結上了一層冰淩,可即便如此,也經不住三千人的踐踏,冰層坍塌了,數不清的軍士落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眨眼間,便被凍僵、衝走。

隻有不到十分之一的人幸免於難,然而他們沒跑多遠,就又遇到了暴風雪,風雪過後,荒蕪的草原上,就隻剩下百來尊栩栩如生的雕像。更多的人,則被永遠埋在風沙之下。

接著厄運降臨在右路軍安立榮部身上,不過相比起血流漂浮,屍積如山的左、中二路大軍,右路軍的遭遇要好一些。因為夫餘王並沒有料到,高句麗人竟然敢穿過不鹹山,朝他們發動攻擊。畢竟這不鹹山,一到冬天,必然會大雪封山,根本就不可能在這裏進行軍事行動。當然,曆史上也不乏在不可能的地方行軍,最終大敗敵軍的例子。

然而,創造這些奇跡的將領,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世間少有的名將,其他人貿然效法之,也就隻能落得個紙上談兵,葬送精銳的下場。最終一萬高句麗兵被困在不鹹山月餘,兵卒凍死、餓死者十之七八,安立榮僅率數百殘卒逃回玄菟郡。

光和四年十一月,曾被給予厚望且轟轟烈烈的光和北討便因三路大軍的灰飛煙滅而草草收場。這場戰爭自四月初開始謀劃,至十一月徹底結束,共計耗時七個月,實際耗錢三十二億,征發兵卒、民夫十二萬,力畜一萬頭,戰馬數千匹,勞動天下一十三州。

可結果卻是“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中軍主將度遼將軍趙苞以下,三十七員將校戰死,兵卒歸塞者,百不餘一,民夫還家者十僅二三。當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回邊牆以南時,普天之下,莫不縞素。率土之濱,莫不哭嚎。主管五兵的尚書五鹿世毅於家中自縊。

經此一役,夫餘王黑齒仇寧的威望,抬升至極致。當他騎馬進入中軍轅門時,前來朝見的百餘部落首領,包括尉仇貢在內,全部匍匐在地,不敢昂首而視之。範元作為此役的最大功臣,自然也是恩寵日升。

然而誰也沒有注意到的是,騎在騋上的夫餘王,已是須鬢全白,剛剛回到寢帳,就身子一晃,要不是範元眼疾手快,及時相扶,戎馬一生的黑齒仇寧,就要在這平地上摔倒。

“先生,依你所見……咳咳……”黑齒仇寧坐在胡**,眼神渙散,“依你所見……咳咳……依台那小子……他們……服了嗎?”

範元目光低垂,看著滿是油汙的地麵,良久,才長歎一聲:“吾王之尊,無人敢睥睨。隻是……”

“唉……”黑齒仇寧慢慢地拉起範元同樣布滿繭子及傷痕的手背,龍鍾的老眼上,眼淚一滴滴地落下。

朔風,吹散了昔日的狼煙,砂石,掩埋了當年的熱血,多年以後,當後人重溫這段曆史時,所能尋得的,便隻有這寥寥數語:

秋,使度遼將軍苞與遊擊將軍孫璋、高句麗將安立榮等並進夫餘地擊賊。苞等大敗,軍士死者十七八。

——《續漢書·卷七十五·夫餘列傳第八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