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邊庭流血成海水(六)

被寒風裹挾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不僅沒給兩人帶來急需的溫暖,反而竊走了兩人所急需的熱量。兩人的昏睡感也更強烈了。

“走……軍候……回去……替……替兄弟們……報……報仇……”徐病已伸手解下腰間裝馬肉的袋子,用盡最後一絲氣力道,“你……年輕……能走……”

“不,老徐。”梁禎鉚足了勁,想要站起來,可昏昏沉沉的大腦,卻讓他總難如願。三四次之後,梁禎怒了,暴喝一聲,右手將佩刀猛地往雪地裏一插,然後再拄著它,生生地將自己扯了起來。

“啊~!”梁禎扯起嗓子,向著風吹來的方向吼道,“我不能死!”

“對……走,障……障尉,替……替我們報仇……”

“不,你也不會死!”梁禎歇斯底裏地吼著,並像徐病已剛才那樣,雙手揪著他的雙肩,“我們幾個……一……一塊出來的,要是就,就我一個回去,我怎麽跟上障……上障的弟兄交代?走!”

不知磨了多久,兩人眼前的白原,終於有了些異色,那好像是一根根木柱,高丈餘,連綿半裏,看著就像一個營盤,隻是營門洞開,亦無門旗,更不見巡營哨騎。

“是我們的營盤!”梁禎故意道,不知是在給徐病已打氣,還是純屬在安慰自己,“我們到了,到了!”

“啊!”徐病已昏花的老眼咪成一條縫,嘴張得老大,“哈哈哈,到了。到了。”

轉眼間,兩人便走入了一百五十步的警戒線,如果這營盤中有人的話,此刻當有一支響箭射來,警告兩人不要再向前,並亮明身份,而然,這營盤中,還是靜悄悄的。

“這……這不像有……有人啊……”徐病已眼神登時黯淡下來。

梁禎微微一笑:“就算沒人,我們今晚,也不會凍著了。”

營盤中,並無營帳,亦無甲仗輜重,隻有一片刺眼的白芒。

“這可能是我們紮下的最後一個營盤。”梁禎倚著柵欄躺下,用刀鞘掘著地上的積雪,“應該可以擋風。”

“呼,你說趙將軍他們,會在哪?”

“可能退走了吧。”梁禎拄著刀,看著營盤南方的柵欄,“前軍和中軍,距離應該沒這麽遠。”

“會不會,他們被風雪堵住了?”徐病已休息夠了,就扶著柵欄站了起來,走遠幾步,再抽刀砍向柵欄,試著砍下一些木欄,以燒火取暖。

“有可能。”梁禎再次停下掘雪的動作,“我們斷糧有三四天了,但斷糧前三天,我們就一直在吃隨身攜帶的幹糧。也就是說,運糧車有七天沒來了。”

“都怪那姓李的!”徐病已惡狠狠地劈了木柵欄一刀,“要不是他,大夥也不會死。”

梁禎用火石引燃了火絨,再用火絨引燃劈成細條狀的木柵欄,紅色的火焰,騰空而起,將周圍的黑暗與寒冷一並驅散。盡管這點星火,在這茫茫的黑夜中,甚是亮眼,極有可能引來幽靈一般的夫餘人,但顯然饑寒交迫的兩人已經完全無力顧慮這些了。

次日一早,兩人用火烤熟了一塊馬肉,並用一頂還沾著腦漿及血汙的頭盔,煮沸了一鋼盔的雪,就著鮮嫩可口的馬肉,咽了下去,驅散了體內盤踞多日的寒氣。原來,能吃熱食,是這麽的幸福。

吃飽喝足,兩人也有力氣趕路了,一上午下來,估計走了能有七八裏路。午時末,兩人見到了一支被焚毀的車隊,車輛上的輜重,大多已被白皚皚的雪所掩埋,露在外麵的則成焦黑色,在這茫茫的一片白中,格外顯眼。

“看,有牛!”徐病已欣喜若狂地撲倒在地上,雙手用力刨著,不多時,就挖出了一隻碩大的牛頭,梁禎也發狂了,跑到牛頭後,連刨帶啃,終於弄幹淨了牛身上的麵白底紅的雪,將龐大的牛身,連著那些從傷口處流出來的內髒,一並挖了出來。

“太好了,不用擔心吃的了!”

兩人揮刀在牛身上一頓亂砍,直到割下來的肉,塞滿了身上的所有空袋子為止。由於現在正值寒冬,因而,不用擔心肉質變壞,那皚皚的白雪,更是提供了飲不盡的水源,隻要能保證不被凍死,就能活著回到遼西郡!

“咻”

梁禎兩人被擘張弩射出的箭“釘”在原地。兩人嚇了一跳,身子往雪地上一趴,就想拔弩迎戰。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迎麵而來的那支軍隊,衣甲旗幟,皆與自己無異——是漢軍!

“哈哈哈哈哈老子得救了!老子不用死啦!”

但很快,梁禎就笑不出來了,因為他們此刻位於上風口,壓根就聽不見對麵在說什麽,他知道,如果自己久久不能回應的話,對麵可是會毫不留情地將他們倆射殺的:怎麽辦?怎麽辦!

“旗,舉旗!”徐病已一拍腦瓜,扯著梁禎的手臂道。

“對!我怎麽沒想到!”梁禎急忙從胸甲後扯出那麵被折成正方形的隊旗,這旗幟,本是黑子所掌,他死後,就交到梁禎手上,梁禎深知軍旗的重要性,故而將它貼身保管,沒想到,今天就派上了用場。

梁禎猜測得不錯,趙苞率領的中軍主力,確實在進入古城後,就被暴風雪給堵住了,而且,這場暴風雪也令趙苞與左路軍宋服部、右路軍安立榮部,失去了聯係。次日,大雪終停,但後軍又傳來被夫餘人襲擊的報警,為了保護糧草輜重,趙苞不得不先回頭救援,待擊退夫餘人後,再繼續向前。但他在救援後軍的時候,卻忽略了一點——中軍與前軍的距離正因通訊不暢而迅速拉大!

失去了中軍的掩護後,供給前軍的運糧車隊不得不獨自在茫茫的雪原中行進,因而被夫餘遊騎毫不費力地截住燒殺。而貪功冒進的李離卻對此危機全然不顧,繼續敦促前軍北上,從而讓前軍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最終被以逸待勞的禦前靈侍輕易全殲。

但趙苞對前軍的覆沒,卻是全然不知,繼續率軍穿過南蘇河河穀,進入北部的大荒原,直到抵達趙尚華部當日紮下的營盤時,方才陸續碰到幸免於難的前軍潰卒。梁禎和徐病已被帶到專門為接納潰卒而設立的屯,這個屯,隻有二十來人,大都衣甲不整,灰頭土臉,超過一半的人,連武器都沒有。

“他們不讓我們和其他人交談。”徐病已對梁禎道,“怕我們將壞消息帶給其他人。”

“那我們就按他們說的做。”梁禎聳聳肩,他知道,要是他們敢亂來,趙苞為了安軍心,是絕對會將這二十多人,全部斬殺的。既然如此,還不如跟著趙苞部走,活得一天是一天呢。

趙苞的中軍主力有一萬多兵士、兩萬多民夫,營帳連綿十數裏,夜晚一並舉火,就如同一條盤踞在荒原上的火龍,甚是壯觀。就連那目空一切的寒流,見了它,也不得不退避三舍。置身其中,不由得安全感倍增,潰兵們早嚇破了的膽子,也慢慢地縫了回來——或許,夫餘賊沒有那麽可怕。

趙苞有兩個選擇,一是踏著李離部的屍骨,繼續北上,強攻夫餘王城。因為,前軍雖然全軍覆沒,但由於消息封鎖得很好,尚未影響到主力的士氣。而且,宋服部和安立榮部,按照計劃也快打到夫餘王城了,除非黑齒仇寧棄城遠遁,否則,雙方就勢必要在王城下進行決戰,這時,趙苞再親率主力加入戰場,未必不能取勝。

另一個選擇是退回邊牆以南,整軍再戰。雖說由於倉促北上,導致前軍潰敗,然而主力猶存,仍有一戰之力,退回塞內,待到來年春暖花開,整軍再戰,勝券未必不在握。

當然,兩個選擇都有相當大的漏洞,一來,與左路軍、右路軍的聯係尚未恢複,要是左路軍、右路軍都已如前軍般潰敗,那貿然深入,必然會落得跟李離部一樣的下場。二來,此次出征,已是弄得民怨沸騰,若是有失,中常侍們及恩主袁隗的對手,勢必會群起而攻之,就算他們均以國事為重,來年春天,空竭的國庫,也未必再湊得齊錢,供大軍再次出塞了。時間就這樣,在左右為難中,悄悄地溜走了。

當斷不斷,怎可取勝?梁禎握著硬邦邦的蒸餅,想了想,還是將它塞進了裝肉的袋子裏。他們已經在這個營盤中呆了三天,但大軍卻絲毫沒有要開拔的意思。梁禎雖不是倉官,但也知道,趙苞再這樣猶豫下去,用不了幾天,大軍就會斷糧,一旦斷糧,必然大亂。

梁禎扶著柵欄遠眺著連綿的營盤:我要是夫餘人,就一定去攻擊後勤線。

果不出梁禎所料,第四天清晨,起床號角尚未吹響,便有一騎渾身是血地衝進營盤,他背後插著紅色的令旗,因而沒有被人攔下。讓他直接衝到了中軍大帳前,然後重重地摔下馬。

這一摔,中軍帳內外立刻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