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邊庭流血成海水(五)

禦前靈侍們將趙尚華的將旗從杆子上摘下,並蓋在他的屍身上,然後馬鞭齊舉,不一會,就消失在天際線的盡頭。此時,持續了整整一個下完的追殺,也漸告平息。中路前軍三千多兵卒,死傷殆盡,前軍大將李離以下一十九員軍校,全部戰死。

梁禎三人一直在土丘上待到夜晚降臨,方才顫顫巍巍地走出樹林,順著那連綿不斷的死屍,慢慢地往回走。死屍絕大部分是後背中刀,撲倒在地的,因此隻要順著他們頭部的方向走,就能回到那座古城,說不定,還能碰到趙苞親自率領的中軍主力。隻要能找到趙苞,那梁禎等人,才有活下去的可能。

剛開始時,三人還注意翻找一翻地上的死屍,期盼能夠找到糧食和飲水,但很快,他們就都放棄了,因為整個前軍,都已經斷糧幾天了,能吃的基本都吃光了。再作無畏的翻找,除了浪費氣力外,就是浪費時間。

“你們都有什麽武器?”梁禎問。

“我有一把長戟。一把小刀。”徐病已道。

“一把擘張弩,三十支箭,一把環首刀。”

“長戟扔了,拿這個。”梁禎將手中的環首刀扔了過去,然後再撿起一把弩,與一個箭壺,全部塞給徐病已,這些,便是地上那個可憐的倒黴蛋的全部身家了。

“可丟了這個,萬一碰上夫餘騎兵。我們怎麽辦?”徐病已摸著自己的長戟,依依不舍道。

“用箭。不會有肉搏的機會的。”梁禎說著,又奪過一具屍體手中的弩,“多找幾把弩,興許可以多拉個墊背的。”

從滿地被遺棄的兵器中找幾把弩一點不難,不多時,眾人就找到了三把弩,裝上箭試了試,能用,於是就將一把背在背後,另一把握在手中,頂著寒風,繼續前行。夜色漸濃,風也越發地大了,幾人雖然都在一刻不停地行進著,但還是頂不住,那能劃破衣甲皮膚,直刺入人體深處的寒氣。

“怎……怎麽辦?”梁禎戳著手臂,照現在這狀態,別說明天了,再過一小時,人就成冰棍了!

“冷~”

“冷~”

“快,把,把屍體堆起來!”梁禎費勁地抱起一具屍骸,往另一具上麵扔,“快,動作大點,不然會被冷死!”

徐病已和邊青誠兩人趕忙照做,費勁地拖著一具具的屍體,一炷香後,三人終於在迎風麵堆了一個高兩尺的半圓形人牆,坐在後麵時,這耳邊的風聲,果然弱了一點。三人又忙碌了一刻鍾,終於壘砌好了一個高約五尺的半圓形人牆,可以勉強用來擋風了。

“數到兩百,就叫醒下一個人。”梁禎對另兩人說道,“我先來,你們互相抱著腳,先休息吧。”

“好。”

邊青誠和徐病已互相抱住對方腳,走了半天路,又沒命地逃了這麽久,他們都累壞了,因此剛坐下,就沉沉睡去了。梁禎則站在另一邊,原地跑步:“一、二、三、四、五……”

就這樣,三人還真支撐到了旭日東升的時候,隻不過這時,三人都已經累得動也不想動了,“就這麽死了吧。”的想法,也在三人心中,不斷冒頭。

“吃……吃點……”梁禎費勁地從懷中掏出一袋跟石塊似的馬肉,那天,將那匹軍馬殺了以後,梁禎自己就割下了一大塊,並且隨身帶著,這是左延年給梁禎的忠告:什麽都可以塞給手下的兵卒來背,但武器和糧食,必須自己背著。

邊青誠是個書呆子,估計也是因腦子一熱,而從軍的,因此那一天,他沒有去分割那匹馬,故而,現在他的身上,什麽吃的都沒有。

“謝……謝……”邊青誠接過來,用力一咬“哢”的一聲,牙崩掉了。

“慢點,就這麽多,得撐個七八天吧。”梁禎學著徐病已的樣子,用環首刀砍開馬肉,再取出一小塊,含在嘴裏,等它解凍後,再吞下去,“走吧。不然天又黑了。”

“軍候,這麽點吃的,能撐回去嗎?”

梁禎轉過頭,看了眼身後,毫無信心的兩人,又看了眼前方的一片白茫茫,語氣堅定道:“走,我帶你們回家。”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暢飲匈奴血。嶽武穆的這句詩,應該還有這層意思吧?梁禎將目光落在昨夜堆起來的屍牆上,心下思咐道。

屍骸連綿了足有四裏路,才開始變得斷續。但不要以為,屍骸變得稀疏,這噩夢就該結束了。恰恰相反,這隻是噩夢的開始。白茫茫的雪原上,忽地升起了一座座紅黑色的小山丘。但待到三人走近時,卻無不魂飛魄散,這哪是什麽小山丘,這就是一個個屍堆!

屍堆表麵,覆蓋著一層密密麻麻的黑色箭羽,粗看之下,就像一隻隻巨型的是刺蝟,蜷在雪原上,以躲避風雪,保留體內的熱量。

梁禎雖然老遠就看見了這一切,並早早地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他每走一步,還是會不自覺地生出一股不真實感,

伏屍百萬,血流漂櫓,那種慘烈,不置身其中,完全不能想象!

“啊!”邊青誠忽然失聲大叫,接著瘋了似地往北麵衝,一邊衝還一邊扭著看著難免的那幾隻大刺蝟。盡管深可沒膝的積雪,一次次地將他絆倒,但他還是掙紮著爬起來,再不要命地往前衝,“逃不掉的……跳不掉的……啊~!”

徐病已比梁禎門兒清:“他瘋了。”

“要我幫幫他嗎?”徐病已舉起擘張弩。

梁禎皺了皺眉毛,伸手按低徐病已的弩:“由他去吧。”

“他們早就抄了我們的後路。”

“村寨才是袋口,這裏是袋底。”

不難想象,建製全無,且一口氣狂奔了四裏路的漢軍潰兵,在麵對著前方突然升起的那一片遮天蓋地的雪塵時,心中會是怎麽樣的絕望。夫餘人的騎兵將數不清的漢軍團團圍在中間,一輪一輪地朝圓心潑灑箭雨。直到圓環之中,再無活物。

圍獵!梁禎絞盡腦汁,卻隻找到這一個詞,能夠勉強形容眼前的景象:或許我們都是兔子,就等著別人來打。

白皚皚的積雪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紅冰,雖說走起來不會再一腳深一腳淺了,然而滑倒卻成了常事,短短一裏路,梁禎和徐病已就已經摔倒了十多次,最後,氣喘籲籲的兩人,幹脆不走了,改為在地上爬行——姿勢是難看了點,但起碼,不會那麽疼了。

梁禎不知道,為什麽以前見血胸口就發悶的自己,為什麽現在會變得如此堅強,是因為穿越而導致性格迥異?還是因為這一年中發生的林林總總,令自己的心性,早被潛移默化了?

“軍候……我……我不行了……”

“不,堅持住,我帶你回家。”

徐病已其實比左延年還要大一些,已快到天命之年,五十歲,在後世,或許不算什麽,然而在人均壽命不過二三十的中古時期,已是高壽。因此,徐病已確實已經吃不消了。

“你走吧,軍候……別……別管我了……”

“住口!我一定會帶你回去的!”梁禎一把扯住徐病已的胸甲,“我背你!”

兩人拉拉扯扯了一個上午,終於將那一隻隻“大刺蝟”一股腦地甩在身後,中午吃了點馬肉,梁禎捧起一把雪,塞進嘴裏含著,等它化了再往肚子裏咽,然而即使如此,當冰水落肚後,腹部還是一陣絞痛。

腹部的絞痛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減弱,反而越發劇烈。梁禎一個踉蹌,連帶著徐病已一塊,摔倒在地上。

“啊~!”狂風好不費勁地將喊叫聲撕成碎片,連回音都沒有。

要不,還是死了算了吧?梁禎仰麵朝天地躺在地上,看著雖然刺眼,但卻寒氣刺骨的太陽。反正,我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哈哈。

“軍候……走……我……我背你……回……回家……”徐病已一字一頓地說著,每說一個字,雙肘就發一次力,直爬到梁禎雙肩處,再掙紮著坐起來,抓住他的肩膀,一點,一點地往南邊拖,“走……軍候……”

日影西斜,血霞自天際卷來,與地上的紅冰,搖相呼應,耳邊的風,再次變得淩厲起來,終使兩人都穿著三件搜刮來的冬衣,但依舊,抵不住那致命的寒風,以及,沉沉襲來的睡意。

“呼!”徐病已也摔倒在地上,他真的太老了,硬拉了那麽久,都沒能將梁禎拖動多遠,“軍候……”

梁禎呆呆地看著血色的天空,腦海中,不由得回想起前世今生的林林總總,前一世,他生在一個承平已久的國度,過著雖不富裕,但也有三餐飽飯的生活。帶著滿腔的熱血豪情從軍,渴望著能效法衛霍,龍城祭天。然而那時候,曾經的邊疆,已變成內陸,曾經的強敵,已化作友邦。戰爭於他而言,就如同池中玉蓮,看似伸手可摘,但卻遙不可及。

今生,他不知自己家在何方,隻知道,自己未及加冠,便仗劍戍邊,那抱著燒焦的嬰兒哭泣的母親,欲哭無淚的老叟,死在軍卒腳下的老婦,被夫餘人梟首於公堂之上的郡守,以及屍橫遍野的漢軍前鋒,一幕幕地,從眼前掠過。

梁禎喃喃道:“三千多人……一個下午……沒了……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