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邊庭流血成海水(四)

鉛灰色的烏雲從蒙古高原的方向滾滾而來,不一會就遮住了溫暖的陽光,並給夫餘地上的每一生物,都塗上了同樣的灰顏色。

白甲素馬,長衣勝雪,臉帶寒霜,手執一杆白色樺木作杆的騎槍,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難知如陰。這是一支,二十年來,獨步大漠南北,傲視群狼的軍隊,夫餘王的帳前親衛——“白麵無常”禦前靈侍。

他們細長但鋒利無比的槍尖,輕輕一捅,便能洞穿堅固的鐵鎧,彎彎的倒勾輕輕一拉,便能割斷人的頸骨。霎時間,村寨附近的雪原,化作大型屠宰場,慘叫聲此起彼伏,血水匯聚成河,就連“河床”上的雪,都融化了。升起的白煙,足有兩三寸高。正所謂:倒勾一拉,魂歸九天,白杆一舞,魄墜九淵。

“往樹林裏跑。”梁禎領著徐病已,邊青誠兩人,脫離大股人流,衝向一裏路遠的那片銀裝素裹的森林。

盡管中原步兵在平原上對抗遊牧騎兵的唯一辦法,就是結陣而戰,然而也得分時候,就比如現在漢軍的指揮係統已經完全崩潰,就算人數再多,也隻能增加道路的擁擠程度。禦前靈侍大可從後麵從容掩殺。相反隻身逃往林海,看似鶴立雞群,但其實,沒哪個指揮官,會為了區區三隻離群的羔羊,而放棄麵前成千上萬隻,引頸待戮的肥羊!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麽出乎意料,梁禎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真的奏效了。他們三人真的一瘸一拐地衝進了樹林。入了樹林,騎兵的速度優勢就很難發揮了,而高度優勢甚至會因為樹木枝丫參差不齊的高度,而變成劣勢。三人確定沒有人追來後,便停了下來,他們也不敢離大路太遠,因為他們不可能在這深山密林中找到回去的路。

“你們倆還好吧?”梁禎雙手摁著膝蓋,整張臉都被白霧所遮蓋。

“還行,還行。”邊青誠年輕,說話還算利索。

但年紀較大的徐病已就是另一個樣子了,氣都快喘不上了,隻能通過擺手來表示自己沒事。

“那似乎有個小山,走我們上去。”梁禎指著西南方那稍稍隆起的一塊土丘,這土丘高約十來丈,坡度較緩,故而上麵也有些光禿禿的樹幹。

“走。”

“我扶你。”梁禎挽起徐病已的左臂,徐病已右手拄著長戟,一步一頓地往前走,邊青誠則握著擘張弩,隨時準備戰鬥。

三人相互攙扶著爬到半山腰,這裏已經可以躲避夫餘人的追趕了,再上,就是浪費體力了。但沒等幾人喘口氣,那耳邊的喊殺聲,卻忽然響亮了不少。幾人連忙趴下,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

“這……是趙司馬他們!”邊青誠忽然指著一麵旗幟道。

梁禎擦了擦雙眼,定睛一看,隻見雪塵之中,果然有一麵旗幟若隱若現,這旗幟上正繡著一個飄逸而莊重的“趙”字!這前軍眾將中,姓“趙”的,除了趙尚華又能有誰?

這個雪塵圈的直徑,約有一裏長,圈子中間,數百被截斷退路的潰卒擠在一起,潰卒們中間,正正立著趙尚華的將旗。趙尚華本人,想必也正站在大旗下,不知此時,他的臉色,是如往常那般鎮定自若,還是憤怒無比,亦或像大部分人一樣,驚慌不已呢?

圍著這些潰卒的禦前靈侍並不多,估計數目不足百騎,但卻是全軍的精華所在。因為這數十騎,戰馬無不是七尺打上,人無不是八尺壯漢。而且,他們還分成內外兩圈,內圈自西向東轉動,外圈自東向西轉動,同圈兩騎之間相隔兩丈,兩圈相距三丈。轉動速度雖快,但卻是井然有序。

禦前靈侍一邊跑一邊放箭,箭如雨下,砸得圈中的漢軍潰兵“稀裏嘩啦”地倒下一大片。

趙尚華努力地維持著圓陣的完整,並指揮圓陣,慢慢地往西行,試圖強行撞破禦前靈侍的滾動包圍圈,衝出一條生路。然而禦前靈侍似乎早知道他的企圖,隻見外圈一騎,忽然不再跑圈,而是策馬向東狂奔,跟在他身後的那一騎,也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刹那間,圓環化作一條白色的長蛇,本被四麵圍困的潰兵麵前,忽然多出三條逃跑大路!

趙尚華對這群潰兵的掌控力,頃刻間土崩瓦解,哪怕他喊啞了嗓子,潰兵們依舊像盲頭蒼蠅一樣,三麵亂撞,本來沒什麽破綻的圓陣,頃刻間,漏洞百出。而尚未跑遠的禦前靈侍則在同一時間,勒馬回首,坐東麵西,排成一條直線。接著,居中那騎一聲令下,近百禦前靈侍便如同一股密不透風的牆,直壓那數百潰兵。

“別!”梁禎和徐病已一人一邊,將正欲放箭的邊青誠摁住,“你救不了他們,而且會害了自己!”

“放開我!放開我!”

“閉嘴!”

“住口!”

邊青誠幹哭著,無可奈何地看著山下的荒原上,頭顱飛舞,血肉橫飛,而自己,則什麽忙也幫不上。

潰兵再次被包圍,然而這次,圈內隻剩下十來人,他們緊緊地擠在趙尚華的將旗下。手中的長戟和環首刀寒芒四射,這十來人是數百潰兵中,唯一保持著隊形的,因而逃脫了滅頂之災……暫時。

半數禦前靈侍輕輕一蹬馬鞍,身子竟如燕子般輕盈,飛起數尺後,又緩緩下落,最終近乎同時落地,騎槍平舉,圍成一個更大的圓,整個動作如行雲流水,輕巧得沒有驚動一片雪花。接著他們一步步地擠壓著趙尚華等人的空間,趙尚華等人隻有三把長戟,一把騎槍,其餘人都是刀牌手。

正所謂一寸長一寸強,第一回合,趙尚華那邊,就倒下了三個刀牌手。禦前靈侍後退,然後再次發動進攻。如此反複三四次,將旗之下,便隻剩趙尚華一人,拄著騎槍,半跪在地上,氣喘如牛,他的左臂已被劃傷,傷口深可見骨,在這無比寒冷的環境下,一旦負傷,幾乎就意味著死亡。

“棄械不殺。”不知因為是勝利者對失敗者那發自內心的藐視,還是因為說這話的人本身,已經看破世間榮辱事,才能讓這四個字,變得輕飄如雲,無情如天。

“哈哈哈哈哈。”趙尚華慢慢地抬起頭,他的銀牙已被吐出的血液所玷汙,帥氣的臉也因血汙而變得不慎雍容,但那眼神裏的傲氣,卻是勝乎以往,似乎他才是那個勝利者,“我乃大漢天臣,豈可降於夷虜?”

伴隨著一聲發自丹田的怒吼,趙尚華一躍而起,“鏘”地抽出腰間寶劍,在身前劃出一條靚麗的銀弧,銀弧所到之處,槍杆盡皆折斷,五六個槍頭在雪地中砸出一個個或深或淺的坑。

趙尚華借此機會身子向前一踹,劍鋒一閃,一個戴著白色麵具的腦袋,帶著被割斷的帽子,飛上天空,三五滴鉛灰色的血,從空中灑落。脖頸斷口處,血雨衝天而起,不多時,無頭身軀的腳下,便多了一方血色湖泊。另一個禦前靈侍揮舞著無頭的槍杆向趙尚華撲來。

趙尚華寶劍一揮,又斬下一截槍杆,接著雙腳一蹬地,身子淩空而起,一腳踹在禦前靈侍胸前的白甲上,另一腳則踏正他的額頭。趙尚華以此助力,已經與騎在馬上的禦前靈侍同高,甚至還要比他再高一頭——因為趙尚華麵前的這個禦前靈侍,身子骨比其他人都要瘦弱不少,身高也隻到旁人的胸膛,估計也隻是個少年。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從趙尚華冷笑到他直撲少年,不過兩三個彈指的功夫,以至於禦前靈侍們,更本就沒法作出有效的反應。尤其是那個少年,還呆呆地坐在馬上,一動沒動,盡管因麵具的遮擋,而看不清他的臉,但想必也是目瞪口呆,隻等著那一劍了吧。

“加油!一定要宰了他!”

“宰了他!”

“哈哈,等死吧你!”

土丘上的三人,低聲喝彩,拳頭緊握,以此來給趙尚華打氣。

兩人在空中擦肩而過,趙尚華越過少年,飛出包圍圈丈餘,方才落地,目視前方,握劍的右手向外伸直,劍尖呈四十五度下垂,血槽上,朱紅色的寶石,正一粒接一粒地往下落。反觀那個少年,也是端坐於馬上,顏容如舊,隻是手中的騎槍,由背提著變成豎立著,單手握槍也變成了雙手握槍。彎鉤上紅光閃爍,正是鮮血凝固後的光澤。

“什麽情況?”

“這,誰贏了?”

“不知道啊。”

“轟”七尺之軀轟然倒地,隻有那雙孤傲的眼睛,還瞪得老圓,久久不肯合上。

徐病已在歎氣,邊青誠在摩拳擦掌,梁禎則將目光,落在那個少年身上。少年的動作,實在太快,以至於沒有人能夠看清,他究竟做了什麽。但這快,這準,這狠,又恰恰表明,這個看上去比所有人都要瘦弱的少年,有多麽不一般。

功夫不負有心人,梁禎很快就發現了少年與眾不同的地方——他的戰袍上,鑲著一領白色狐裘。少年似乎感覺到有人正在看著自己,忽然抬起頭,朝土丘一望。梁禎雖無法透過他的麵具,看清真容,但卻能清晰地看到,麵具之後的那雙眼睛。

戰場在這一刻,變得鴉雀無聲,刺眼的雪地,也在同一時刻失去了所有的光芒,梁禎就像著了魔似的,呆呆地定在那裏,全身上下,再無任何一個器官,可供他驅使,至於那雙藏於劍眉下的星目,更是被徹徹底底地定格住了,不光是視線,梁禎的每一根頭發、每一縷靈魂,都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直至,徹底墜入無窮無盡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