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太平老道眉目慈

趙尚華讓人將梁禎扶進公廳,又叫人在自己身邊加了一張凳子,供崔平就坐,隨後便讓公孫貴與梁禎二人當麵對質。其實,這事的來龍去脈,趙尚華早已通過自己的眼線獲悉,連該誰有罪、誰有功、如何賞、如何罰,都已經商定好了,現在這一出,隻不過是做個樣子而已。

梁禎雖然沒吃足一百軍棍,但這十來棍下去,也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光是站著,都直不起腰了,更別說坐著,或者行走了。而公孫貴,看樣子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然也是站著,但前額都快碰到地磚上去了,滿頭都是豆大的汗珠,汗珠之間,還有幾條血河在靜靜地流淌著。完全就是一副吃了一百軍棍的樣子。

趙尚華先是問了梁禎上障的情況,梁禎初時還有些猶豫,以為這又是一個打他軍棍的借口,但轉念一想,反正這是在公堂之上,旁側還有負責記錄的書吏在,要是再不說清楚,這以後,恐怕就是再無機會了,於是梁禎就一五一十地將上障的戍卒人數,以及那天上障遭襲的經過說了出來。

負責記錄的書吏,也立刻奮筆直書,梁禎話音剛落,他也記敘完畢。趙尚華取過來一看,點了點頭:“梁障尉你看下,可有錯漏?”

梁禎不敢怠慢,一口氣連著看了三遍,確認無誤後,才道:“回趙長史,無誤。”

“好,簽字畫押。”

接著趙尚華將頭轉向公孫貴,但卻沒有問他什麽,僅是瞪了一眼便道:“來人。”

“有!”兩個皂隸跨過公廳門檻,拱手行禮,大聲應道。

“令支縣尉公孫貴,公堂之上口出妄言,即刻收入監牢,聽候發落。”

“諾!”兩個皂隸應了聲,就要上來架公孫貴。

公孫貴可沒有梁禎剛才的底氣來大喝“誰敢?”了,隻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叫:“長史饒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長史饒命啊!”但沒想到他這麽一搞,那兩個皂隸也不敢動了,呆呆地立在公孫貴後麵,用問詢的目光,看向崔平。

“愣著幹什麽?”崔平嗬斥道,“拖下去!”

兩個皂隸這才動手,一人夾起公孫貴的一條肩膀,將他給拖了下去。

待公孫貴殺豬般的叫聲去遠了,趙尚華這才問道:“梁障尉,可還有事?”

“回趙長史,還有一事。”

“何事?”

梁禎從袖口中掏出一卷竹簡,並用雙手將它舉過頭頂,立刻有書吏接過,轉交給趙尚華。這卷竹簡,記載的是自去年以來,上障所有有斬獲的戍卒的名字,以及斬獲賞賜從未發放的證言。

趙尚華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好啊,你個公孫貴,竟敢拿郡裏來給你當擋箭牌!

“崔縣長,你看看。”趙尚華將印有不少手指毛的竹簡遞給崔平,卻沒說要怎麽處理。

崔平看了會,隻覺得這竹簡,就像一個燙手的山芋,他不禁開始揣摩起趙尚華的意思,趙尚華是真的想公孫貴死?還是別有所圖?如果是想公孫貴死,那他崔平,可就不能光站著了,畢竟這令支縣,還是公孫家的天下,自己要是因此與公孫奮結下了不解之怨,那以後的日子,就別想好過了。

“趙長史,戍卒們為朝廷守疆,立功自當予賞。本次斬獲之賞賜,當立即發放,隻是這去年之事,本官以為,還應該仔細查清,再作定奪。”

“梁障尉,你以為呢?”

梁禎趕忙拱手行禮:“屬下梁禎,謹代上障所有戍卒,謝過趙長史、崔縣長。”

“那就這樣吧。”征得趙尚華的眼神同意後,崔平揮揮手,“公孫強,帶梁障尉去錢庫領賞。”

名叫公孫強的書吏應了聲,便引了梁禎出去。

而趙尚華和崔平,則從後門離了公廳,再沿著一條向南的甬道,離開了這築著公廳的月台,月台盡頭,便是後宅,這是縣長的居所,平日,也是禁止書吏雜役等進入的。後宅帶有一個小院子,院子中間,有一座小小的六角亭,亭中有塊石碑,上刻:“公生明”三字。石碑後麵還有兩行小字: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見左右無人,崔平便躬身執禮問趙尚華道:“不知文儒今日,為何要對那公孫貴,這麽狠啊?”

趙尚華微微昂著頭,看著院中的積雪:“均之,如今八常侍亂政,宦黨耳目更是遍布朝野州郡,公孫貴這般治事,於公堂之上口出妄言。於你我,隻有禍害,而無益處。若不早除,一旦為那畢望探知,你我便有黨事之禍矣。”

“可這公孫貴畢竟是令支望族,殺了他,隻怕……”

“均之不必多慮,隻待這畢望一走,便可教這公孫奮,將其侄領走。”

“文儒高見,在下自愧不如。”

梁禎剛走出縣衙,迎麵便刮來一陣冷風,這風出奇地大,梁禎在其中,就如同一棵被蛀蝕了根的無根之木一般,搖晃兩下後,就撲倒在地,人事不知。

不知過了多久,梁禎才醒了過來,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不停搖曳著的昏黃燈光,還有一股子刺鼻的氣味。借著油燈的搖曳的光,梁禎打量著這個房間,房間很小,最多走兩步,便到頭了。梁禎左手邊,是黃土夯築成的粗糙牆壁,表麵上還有著因歲月而沉澱下來的黑色,但牆體土紋依然清晰可辨。

“你醒了?”

梁禎回頭一看,隻見說話的人童顏鶴發,身高約七尺上下,身穿一件藍色且長及腳腕的大褂,左手持一根九節杖,右手握著一個木碗。梁禎心下一驚,剛想翻身坐起,但沒想到,身子剛動,背上就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

“你背上、臀上皆有傷,不可妄動。”道人趕忙上前一步製止道,“來,先喝了這碗湯。”

“湯?”

道人點點頭,將木碗放到梁禎眼前,梁禎低頭一看,這碗水,並不清澈,碗底,似乎還有些類似灰燼的黑點,梁禎大驚:“道長,這是?”

“這是符水,裏麵有大法在,喝了以後,隻需扣頭思過,向我師懺悔,不出幾日,這傷就能痊愈。”

扯!梁禎心下當即反駁道,這老道,分明就是個跳大神的。要是喝了這碗符水,傷就能好,那還要疾醫和金瘡藥幹什麽?

梁禎本想大喝一聲,揭了這老道的底,但聲音剛到喉嚨,又被他咽了回去,畢竟,這老道再怎麽“跳大神”,好歹也是將自己從衙門搬到了屋子裏烤火不是嗎?要不是他好心,自己保準就凍斃在這冰冷的石板路上,淪為那諸多凍死骨中的一員了。

“那在下,謝過道長。”梁禎說著,端起木碗,抿了一口,這湯暖暖的,正好能驅除體內的寒意。

“不知君家在何處?貧道好送你回去。”老道見梁禎飲了符水,便問道。

“有點遠。”梁禎苦笑一聲:就你著把老骨頭,怕不是沒到半路,就散架了。

“無妨,告知貧道地址即可,貧道自去請君家人。”老道熱情得,讓梁禎心生愧疚——看來,自己剛才,是真的誤會人家了。畢竟在生產力水平較低、科技發展緩慢的古代,跳大神又不是什麽稀奇事。梁禎認為,隻要心是善的,這也無妨。

梁禎當然不會讓老道冒著寒風跑三十裏山路,所以就請老道將自己攙扶到衙門的後門,取回自己騎來的馬,又請老道將自己捆在馬上。沒想到老道卻是一口回絕,接著扭頭就走了,過了約莫一刻鍾,老道回來了,還帶來一輛裝貨的驢車,這驢車是山裏的獵戶的,早上剛拉了一車山貨入城販賣,現在正好賣完。

老道跟驢車夫交代幾句,這車夫便過來,將梁禎扶上車,讓他在平板上趴好,老道又囑咐了車夫幾句,接著袍袖一揚,就要離去。梁禎急忙叫住他,掙紮著撐起一點身子,從懷中掏出一些鐵錢,想塞給老道。

怎知,老道堅持不受:“‘上天有好生之德。’貧道治病救人,乃順應天意,怎可貪求錢帛?隻求於上無愧於天,於下無愧於心。”老道說完,揮袖而去,背影雖說寒酸,卻也不失瀟灑。

三十裏的路,按照驢車的速度,非得要四五個時辰不可,可此時,已是未時末,入夜前,是萬萬不能趕到的了。於是那車夫,便邀請梁禎先去他家歇一晚,天明再送他回去,梁禎雖說不想打擾,但考慮到自己現在這情況,也無法趕夜路,於是,便答應了:還是明早,多給他幾文錢作為酬謝吧。

車夫姓杜,自稱老杜頭,家就在令支城外六七裏路的一條小村莊裏,屋頂上還積著一層薄薄的雪,屋內除四堵圍牆外,就隻有一張坡腳的木桌,一隻水缸,一隻小架子,一張大大的炕。基本上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了。

將梁禎伏倒炕上趴著後,老杜頭便走到廚房去了,沒一會,就碰著一隻上麵還冒著熱浪的碗出來了:“軍爺,家中無甚吃的,將就一下吧。”

“多謝。”梁禎趕忙答謝,接過來一看,這碗裏之物,簡直比在上障時吃的,還要簡陋,就連豬食,看上去都比它要美味。梁禎真的好好奇,這些東西,老杜頭究竟是怎麽咽下去的?

“老杜頭,請問,剛才那位老道是何許人啊?”

沒想到,梁禎此話剛出,老杜頭的眼光就立刻變得奇怪起來:“哦?軍爺您連慎師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