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中無人終闖禍

刀光迸射,劍影四散。鶴頂紅的招式剛猛而狠辣,而梁禎的招式,則跟左延年一樣,注重以柔克剛。單論實力,鶴頂紅或許還要勝於梁禎,論殺人經驗,殺個人都能嚇得將刀扔掉的梁禎更是遠不及斧尖舔血十多年的鶴頂紅。但怎奈,再勇武的力士,也敵不過,時間的流逝。

鶴頂紅老了,臂膀虯紮的肌肉,已開始鬆弛;鷹隼般的眼神,也因渙散而失去了往日的威懾力;昔日敏捷的神經,也因衰老而變得癡呆。梁禎輕輕地將鶴頂紅迎麵刺來的劍格起,待到刀刃稍稍高於鶴頂紅的脖頸時,便用盡全力,猛地往下砍去。

幾滴血珠,從鶴頂紅漲破的左臉上飛出,精鋼鍛造的刀刃與青銅煉成的麵具迎頭相撞,火花四濺。鶴頂紅“蹬蹬蹬”地往後退,但卻依舊快不過那一束自左邊而來的冷芒,白色的甲胄、衣物、黃色的皮膚被一並劃開一道大口子,失去串繩的甲片,紛紛飄落在地,如同冬日的鵝毛雪。

老了啊……鶴頂紅左手摁著洞穿了自己心髒的刀,右手微微一張,那口寶劍,也緩緩落地,腦袋一耷拉。這位縱橫遼西郡十餘年,擊退過郡兵數次圍剿的悍匪就這樣,死了。

梁禎左手執著鶴頂紅的發鬢,右手的刀架在他的脖頸上,口中連續吐出幾口粗氣,用力一砍,但這刀還沒有碰到鶴頂紅的脖頸,他手上的力,就全卸了,因此刀刃隻是沒入皮膚一點點,但梁禎自己,卻嚇得左手一鬆,推開鶴頂紅的屍體,自己也向後攤開數步。

還是不能適應啊。梁禎自嘲一笑。

鶴頂紅授首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令支縣,家家戶戶,街頭巷尾,都議論紛紛,人們一聽到這個消息,首先是不信,因為他們怎麽也不相信,這個十多年來,如同鬼魅一般,盤踞在遼西郡上空的,名頭堪比扶餘人的悍匪,竟然就這麽死了。直到被帶到城頭,親眼見到那高懸的頭顱,方才歡呼雀躍地跑回去,通知其他尚未收到消息的人。

眾人歡呼雀躍之餘,卻齊齊地忘掉了替他們驅散陰雲的梁禎。此刻,梁禎正望著令支縣壓迫感十足的縣衙,著急地看著大路的盡頭,路口很是安靜,就連一點喧囂,也沒有。

“到得早,不如到得巧。”梁禎心中不停地重複著臨行前,左延年送給自己的兩句話,“他們隻有在更大的官麵前,才會有所顧忌。”

“障尉,縣尉請你進去。”通報的皂衣疾步而出,身子一躬道。

“好。”梁禎應了聲,心急如焚地看了那個路口一眼,可那路口上,依舊不見一點揚塵:怎麽還沒到?

“梁障尉,你在急遞上說,這上障,是受到了扶餘賊的內應及扶餘賊的聯合攻擊,本官問你,這是怎麽一回事?由頭細細說來。”

公孫貴依舊是前些日的那副笑容,但前幾日,這笑容給梁禎的感覺,是親切友善。但今天,梁禎隻覺得厭惡,甚至有一種,衝上去抽他一嘴巴的衝動。

梁禎強行摁下心中的火氣,畢竟這是現實,不是演戲,毆打上官,是真的要死人的:“稟縣尉,前日,下官率眾巡牆,回到上障時,天色已晚,此時左邊……”

公孫貴的心情同樣不佳,敲著桌子打斷道:“我問的是,你是怎麽判斷出來的!”

梁禎看著地麵的眼睛裏,帶了些不滿:明明是你叫我由頭說的!

“賊寇的衣甲,均是扶餘賊的樣式,且大都似扶餘人那樣披頭散發,但有兩人束冠,下官不敢怠慢,便……”

“胡說!你當扶餘賊是傻嗎?十來個人的劫掠,也要出動暗樁?我看你是想升官想瘋了吧?”

這帽子梁禎可戴不起:“下官不敢存私。”

“好你個不敢存私,你的意思,本官就是無理取鬧了?”

梁禎心想:這不明擺著的嗎?

“縣尉公忠體國,下官怎敢不全力以赴……”

“啪”

“好你個全力以赴。本官這就跟你算算賬,扶餘賊二十來人。可上障,有戍卒百人。而賊寇,不滿三十,可你手下的戍卒,卻被賊寇打死數十,傷者同數,乃至上障能動之卒,不足一什!這就是你夙興夜寐的結果?”

梁禎直接被公孫貴給說愣住了,這話什麽意思?這上障的戍卒何時有百人之多?

“你倒是說啊!”公孫貴見梁禎一臉詫異,表情也頗為得意:你小子挺能耐的啊,害得我自扇得臉都腫了。

“縣尉,下官到上障時,上障戍卒,連死帶傷,也不過一隊而已,屬下不知,為何有百人之說?”

“大膽!”公孫貴拍案而起,“公堂之上,豈容你信口雌黃!來人,將這梁禎拉下去,痛打一百軍棍!”

“諾!”兩個皂隸應了聲,就要來架梁禎。

梁禎也怒了,當即大吼一聲:“誰敢!”

兩個皂隸真的被嚇住了,已經搭在梁禎肩膀上的手,也彈開了。

見眾人被震懾住,梁禎心中一鬆,於是學著左延年的樣子,背起了軍律:“軍律!上級不得無故責打下屬。敢問縣尉,你可敢跟屬下去一趟上障,看看上障究竟有多少戍卒?”語畢,梁禎得意洋洋地看著公孫貴,這事擺明就是公孫貴理虧,現在看他怎麽下台。

“法!法汝母乎?”公孫貴抄起一把簽子,往地下一扔,“給我用心了打!”

好個公孫貴,見鶴頂紅不成功,直接來橫的了,要知道這一百用心了打的軍棍下去,還能喘口氣的都能位列仙班了,至於肉體凡胎,早在五六十棍時,就一命嗚呼了。

“諾!”皂隸立刻架起梁禎,將他拖出廳堂,破布往他嘴裏一塞,往長椅上一摁,抄起碗口粗的軍棍,就往梁禎身上招呼。

這打板子,其實是一門手藝活,要是犯人事先給了錢,就“用力了打”,將犯人打得皮開肉綻,看上去是慘了,但其實隻需敷上藥,沒多少天,就又是一條能跑能跳的好漢了。要是不給錢,那就“用心了打”,一頓打完,不僅外表鮮血淋漓,就連裏麵的五髒六腑也全都打碎了,過不了幾天,就得去找孟婆討湯喝了。

但也有例外,比如這次,上官發話,那誰還敢不從?別說梁禎沒給錢,就是給了錢,也得用心了打,不然,被人拿來練手的,就是自己了。

梁禎堵著一口氣,想學著電視劇上的那些好漢,咬著牙關一聲不吭,但沒兩下,他就憋不下去了:“啊~”你個挨千刀的公孫貴!

“啊~”

“公孫縣尉好大的官威啊。”忽地,那廳堂門外,傳來一把富有磁力的男聲。公孫貴一驚:敢在衙門中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的人,除了崔平外還有能誰?於是他趕忙快步趕出公廳門口,定睛一看,剛站定的腳,立刻軟了。

“趙……趙長史……是……是什麽風,將……將您吹來……吹來了?”

姍姍來遲的趙尚華並沒理他,昂首闊步地從縮成一團,顫巍巍的兩個皂隸麵前走過,入了公廳,直接坐在主位之上,公孫貴愣了一會,方才在左右的暗示中,撲入廳堂,極力擺出一副笑臉,站在公廳中間。但怎奈,他那腫脹的臉,無論怎麽笑,都隻能讓人覺得惡心。

趙尚華沒穿皂衣,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長袍,外麵係著一件黑色的袍服,頭戴一梁進賢冠,他雖也是武人出身,但卻遠不如公孫貴那般麵目猙獰,言談粗鄙,恰恰相反,他眉目如畫,五官比例恰如其分,微微挺起的鼻梁,稍稍凹陷的雙眼,又給他平添了幾分雍容,幾分孤傲。哪怕是不怒自威的崔平,與他相比,也不禁黯然失色。

“公孫縣尉。”端坐於正位後,趙尚華唇齒輕啟,聲雖不大,卻驚得公孫貴汗流滿臉。

“你可知罪?”

公孫貴“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個勁地扣頭,慌忙想辯駁,但他卻悲觀地發現,自己的口才,竟遠不如梁禎,現在雖然滿腹開脫之言,但這口齒,卻是什麽也說不清了。

趙尚華很享受這種被人敬畏的感覺,但也要分人,比如跪在下麵顫抖的是崔平,那他說不定,會立刻取來筆墨,畫上一副丹青,可若是這公孫貴嘛……他隻想吐,因為這公孫貴,無論出現在哪,都會大煞風景。

“身為令支縣尉,不知敬法愛民,反在這公堂之上,狺狺狂吠,視法律如兒戲,視下屬性命於草芥。”這話,若是喚作包青天這類的官員來說,定是義正辭嚴,神情激憤的,可從趙尚華口中說出來時,卻是平和得可怕,但這平和,有時候卻反比神情激憤,更具懾服力。

公孫貴哪裏還說得出半個字?不是被趙尚華的辭藻嚇得——他還沒有那個本事,聽明白這翻話的全意,而是單純地被趙尚華的氣場給嚇住了。往日,他也會恐嚇下屬,但往往都是通過棍棒,哪裏能像趙尚華這樣,直接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來恐嚇的?因此,趙尚華的言語,對公孫貴這種人來說,簡直就是降維打擊。

現在,公孫貴唯一希望的,就是崔平能來解救自己了。崔平來是來了,就站在公廳外,但卻不敢進去——因為趙尚華尚未開口讓他進去。

就在公孫貴快被嚇死之際,趙尚華終於放過了他,氣場一收:“梁禎在哪裏?”

“額……他……”公孫貴顫巍巍地扭轉頭,看著趴在天井邊上,被一副草席蓋著的梁禎。

“今日之事,本官會一一說與趙府君聽,你且回去候著。”

“啊……”早就叩破了頭的公孫貴一驚,嘴中的唾沫便吐了出來,與地磚上的血沫混在一塊。

趙尚華直被他惡心得想吐,內心深處,對著公孫貴,也是越發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