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槐黃張元又赴京

兩個仍又說了會兒話,講幾句臨別的言語,也就散了。楊秀先是送走張元,自收拾停當,引一小仆,迤邐來到雷州地麵。問明路徑,徑來到寇準門首。道從人道:“麻煩上下,就說故人之子不才楊秀,專程拜訪萊國公。”便遞了帖子。從人自引楊秀去廳上等候。

不一時,一老者趕來,口內一疊聲叫道:“賢侄多日不見!”楊秀忙跪下見禮。寇準忙扶起讓座。寇準因道:“當年澶淵退敵之時,我與楊文公當數萬兵馬於城上對弈飲酒,此情景恍如昨日。如今文公已去數年矣!叫人如何不垂淚。”楊秀亦泣。住了數日,眾人招待頗為仔細。寇準遺書一封與楊秀道:“我已垂死老矣,忝為司戶參軍,不複曾經光景。如今修書一封,與你去汴京尋王孝先,投彼去吧。”楊秀拜謝。

楊秀自是去投王曾處不提。華陰王押司並劉賓被斬首。孔知縣吃了官司,流放嶺南。程守玉倒是舍了本錢,重金托人尋到計相丁謂門下,隻被貶至長沙。李慶因與洛陽人種世衡有舊,聽聞他如今在延州,徑往延州投之。

張元回家,沒幾日張巒來尋,兩個在酒肆裏吃一會酒,閑話了一會,張巒告訴張元道:“我家太公前日裏死了。”張元聽了這個話,安慰幾句。

張巒便道:“死便死了,你也不用將話安慰。我隻是想:有人一世,無非是活著罷了。譬如我家的太公,一世守在茶坊裏,養活一家的老小,到老沒走出華陰縣,這也算是一輩子!他活著時,一世無名,便是死了,這一二年裏間或有人能提起,十年過去,誰還記得!我可不學他那樣,必然做一番事業才好。”

張元遂問:“真個你要去西嶽山?”張巒遂道:“似我這樣,世上的人物,除了認得的那一個,還能有誰?”張元便道:“太華真人名滿天下,拜他的人牛毛樣多,要出頭時不容易。”張巒自顧便道:“這個我也知道艱難。我上山去,必然先砍柴擔水三五年,考驗地過了,拜師再議。但肯與我一星火,不怕他日借風燎原,你等著看!”

張元吃一碗酒言道:“果然你下定主意了。是幾時走?”張巒遂道:“行李已打點好了在那裏。茶坊和房屋,都留與你。吳昊他們,不能一個個見了,明日你替我說罷。”兩個將三角酒吃地盡了,便就散了。

張巒去後,祖母給張元討了老婆,囑咐安生度日。那張元哪裏安生下來?人都說張元仗義任俠,如今又在長安見了世麵,誰想卻改了性子,不再與眾人吃酒耍閑,竟然閉門念起書來。

吳昊見了內心奇怪,便問他道:“哥哥素日厭煩秀才,說那廝們不滿雖多,做事卻少。言論總是咬文嚼字,行動便要患得患失。如何反倒念起書來?”張元問道:“兄弟,你且把最要緊的事說來我聽。”

吳昊便道:“眼下最要緊的,不過是賺幾貫錢,養活我的老娘是正經。”張元急道:“反哺報恩,烏鴉都會。近二年你可有甚大事要做?”吳昊便道:“我已攢了幾個錢,再過幾年置辦了房屋,討個老婆是大事。”

張元把手筆著道:“築巢求偶,鳥雀都行。碌碌匹夫,一世隻求食飽寢暖,隻好把置業娶婦稱為大事,此小誌何足窮之畢生!昔日呂尚輔佐周武,秦皇掃平六合,太史公書成史記,衛霍疆場式遏,無不名標千古令人仰慕,此等事業方稱大事!丈夫在世,如何在瑣屑事上消磨抱負!我隻問你有甚誌向?”

吳昊恍然大悟道:“哥哥原來卻問這個,怎不早說!我夢裏都想著去西嶽山拜師學藝去,回來在縣裏做個班頭,也不枉了這一世。”張元聞言便說道:“若先前時,我也與你一般的尋思。如今想來卻不是了:舞刀弄棒,一時快性,不過發落二三十個人,逞一逞匹夫之勇。

人生一世,隻做別人做不來的。大丈夫當學成經天緯地之才,抱匡扶宇宙之誌。怎樣都是活一世,如何不好垂名青史?”

吳昊聽了,口內言道:“也說的是。我也不想叫我的兒子,將來學我殺豬賣肉。”這張元從此棄武從文,拉了吳昊,每日在家研習經史。

正是:

靈光一點忽開悟,

夜裏無光遙見燭。

春風得道抒快意,

化繭成蝶萬物蘇。

當下兩個苦讀數載,夏日揮汗如雨,冬日嗬開凍筆。寒窗孤影夜雨讀,手腳皴裂筆杆禿。過了幾年,果真是肚裏縱橫千百計,胸中藏得百萬兵。兩個自道火候已到,同去科考。誰承想接連多次,卻半個進士也沒考上。眼見得光陰荏苒,歲月蹉跎,兩個仍舊一無所成,左右鄰舍見了都笑。

眼見得這年春試又來,渾家笑說:“大郎莫考了吧,若考不上,把個酒肆也沒了,半文錢也無有了,卻怎麽好?”張元不悅,自嫌老婆言語晦氣,氣憤憤地睡了。

話說起來,因為張元醉心科舉,買賣又做得不死不活,憑空又多添了幾張口,生活早不如往昔了。怎奈張元脾氣又執拗,自認為肚裏有偌大的才華,不願意去低三下氣與別人做工。

寒窗苦讀學來的東西,又不頂錢用,拿它來過日子屁用沒有。他又不會說吉利話兒,還惜字如金,死不肯寫幾個字出去賣賣。眼看這一年槐黃將至,張元幾乎已山窮水盡。

街坊鄰裏見他這樣,都偷著笑,背地裏稱他是“張大傻子”。張元臥薪嚐膽了許久,如今到了到節骨眼上,馬上要一鳴驚人的時候,老婆倒說些喪氣話,惹人不喜。

雖說張元嘴裏麵硬氣,怎奈連續名落孫山,閑時想起來自己也愁悶,進京的盤纏還沒著落,說他心裏不忐忑,也不可能。為安全計,臨走張元去求了個簽,問一問凶吉。

待到張元求簽畢,是個“兄弟登科”的簽兒,那簽詞道:“羨君兄弟好名聲,隻管謙偽莫自矜;丹詔槐黃相逼近,巍巍科甲兩同登。”看這個簽詞兒,“槐黃”、“丹詔”,“兄弟”、“同登”,像是一個吉兆的模樣,張元自心裏尋思說,莫不是這一次終於時來運轉,我兄弟兩個真的要中麽?說不得張元心中暗喜。

見了這簽兒,解簽的先生亦連連恭喜,嘴裏麵告訴張元說,這一次張元有伴兒同去,兩個都中!到時候必然有魁元之選,轉瞬間便能一鳴驚人。若謙虛謹慎、小心口舌,說不定將來互相幫扶,兩個都能做宰相哩!

解簽的先生是客套話,人家在嘴裏麵客氣幾句,張元這邊就當了真。這廝不羞,真的自認為有宰相的才幹,不去就虧了他的大才!眼看著考期日益臨近,盤纏仍舊沒下落,急得張元團團轉。

恰這個時候,有個張元之前的相識,知他要進京,特意過來幫了些銀子。這錢雖說不太多,卻雪中送炭,真救了急了!因這事上,張元更信了先生的解釋:如今他真的時來運轉,這一次考試必然能中!

有了錢了,張元立刻收拾行囊,又叫了吳昊那廝一塊兒,兩個人果真就進京趕考去了。

當下考完,待放榜時,誰知這一次沒轉運,兩人仍又是名落孫山。

哥兩個苦著一張臉兒,相互對望了一遍,張元對吳昊便有些抱怨:這一次試題不對路,自己沒中倒也罷了。這些題目吳昊該擅長,他也沒中!雖這麽想時,然而張元沒說出口,轉頭吳昊歎氣道:“今次又是竹籃打水,我兩個有何麵目回家!”

晚間在客店**輾轉了半宿,次日張元對吳昊道:“我思來想去,已經無意去曲學阿世,去官樣文章裏消折英雄氣。我哥哥李慶如今在延州種世衡處安身。我兩個如何不去投他?”

吳昊的娘年前沒了,無有掛念,便就同去。兩個商量已定,收拾包裹,竟不回家,徑直奔延州而去。

當下迤邐來到延州,逐一打聽,卻被告知從未聽說過李慶,況且種世衡亦不在延州,遠在涇州。如今延州的知州姓範,根本兩個就不認得。

到這個時候,張元、吳昊兩個人,身上止剩下數十銅錢,如何支持得上涇州?張、吳二人登時傻眼。吳昊叫道:“哥哥,苦也!我們今日餓死他鄉,叫人記到縣誌上,今番真是名垂青史了也!”張元忙說:“兄弟莫急,卻看我的。”

卻說延州有個盧統製,喚作盧琳,字子瑜,潤州人氏。這日正在帳內閑坐,忽聽外頭熙熙攘攘,有人叫道:“你們快些去看!近日有了稀罕事!來了兩個外鄉人,將大石上刻上了詩句,在街上拖曳前行,邊走邊哭,惹得眾人跟著腳看。”眾人終年在邊上,呆在一座千嶂孤城,無甚消遣,鮮有熱鬧。既有這事,如何不去?一發蜂擁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