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遇貴人楊秀獻策

張元正走時,見那坡上有一座樓,柳樹上挑起一麵酒旗來,索性進去吃一杯。當下張元沿著石階,拾級而上,早見一座好樓。牌額上寫著三個大字,上道:“燕子樓”。入得樓來,見朱紅華表柱上兩麵白色的粉牌,上道:“功名萬裏外,心係一杯中。”張元看時,笑了一笑。酒保見了有人來,慌忙引著,帶張元去樓上靠窗的座位上。

張元就在靠窗坐了,要上幾個葷素盤饌。往下麵看時,這座樓正對西明寺牆垣,底下有三兩個小沙彌,在掃落葉。須臾諸樣齊備,便有焌糟嫂嫂過來燙酒。

張元獨自吃了幾杯,但聽閣子裏有歌妓唱道:“我有方寸心,無人堪共說。遣風吹卻雲,言向天邊月。男兒大丈夫,何用本鄉居。明月家家有,黃金何處無。客人莫直入,直入主人嗔。叩門三五下,自有出來人。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遲,我恨君生早。天地平如水,王道自然開。家中無學子,官從何處來。”

時已傍晚,張元吃了數杯,隔綠軒窗往外看時,見外麵淡淡秋陽將要落山,鳥雀歸林,冷清清風拂麵過,頗有感慨。正在吃間,忽然閣裏出來一人,到張元桌前將袖一拂,張元的杯著登時落地。那人見了,連連抱歉。

抬頭看時,見那人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穿一身石青底邊回形蜀地錦袍,頭上直腳襆頭,眼如深潭古井,眉斂山川氣蘊,麵容甚是清秀,張元見他好生麵善,卻又一時記不得。見他賠罪,張元言說不妨事,叫那個人隻顧去。

當下喚人重換了杯盞,獨自又吃一會酒,張元見桌角處似有一物。取來看時,原來是一方錦帕,裏頭包著兩塊碎銀,帕上隱約有字。看罷,張元如五雷轟頂。忙喚酒保算了錢,回到下處,先取出那把尖刀來,收拾好了,覷見無人,由後窗跳下。

等了一會,果見遠處來了兩人,鬼鬼祟祟摸將來,爬到張元的窗外,先捅開窗紙,往裏麵張。一個掏出一截蘆管,往內吹一陣煙。又四下裏潑了油,又一個將出火石就要點火。

張元一旁看了多時,此時早按捺不住道:“好小賊,倒敢算你張爺爺!”遂跳將入去,將懷裏尖刀把在手裏,將兩人一刀一個戳在一旁,那兩個看著死了。張元就地上將兩人提將起來,搬進房內,就點了火。那火趁著風勢,呼啦一下著了起來,驚得四鄰哭號起來,一齊救火。

張元此時早想起來,方才燕子樓遇見那人,正是本處當衙主薄,喚作楊秀,字子毓,人都喚他楊主薄,張元在衙內見過幾回。唯他說話溫和客氣,不似那些個公人冷譏熱諷、惡言相向。

張元按照帕上吩咐,去了楊主簿門首。門首小廝瞧見是他,忙讓進來,說家主專候。楊主簿此時換了裝束,頭上輕紗軟頭巾,穿一件月白底纏枝花紵絲衲襖,靠一張三足曲木抱腰憑幾,聽說張元,急忙起來,麵笑來迎。廝見已畢,叫張元坐。

楊主薄當下笑道:“錦帕之言,尊兄必然已看了。”聽見這話兒,張元立刻跪謝道:“不是恩公,我命休矣,還求恩公賜教!”楊主薄慌忙去扶,口內言道:“尊兄如何這般客氣,你隻叫我楊秀便罷。我與那華陰班頭李大哥交好,他知你近日來此,特央我照應。府衙內人多眼雜,不便相認,尊兄莫要怪我!”

話說起來,原來這張元上告被人探知,王押司親自托人去京兆府上下使錢,叫他拖延。又怕案子果真複審,暗地裏命人將小乙毒死,就說是暴病身亡。李慶在華陰已探得消息,叫張元小心在意,今日果不其然。張元自思便道:“早知如此,當日正該搶了人走路!”

楊秀自問張元道:“事已至此,不知尊兄如何打算?”張元道:“某雖不才,但自小隨幾個師父練就本事,二三十人也近身不得。如今隻合殺了知州、王押司並劉員外父子,然後抵命。”楊秀阻之,口內言道:“知州程守玉奸猾精細,如何肯叫你靠身近前?白送了性命。你若果真有膽,夏竦明日來此,可越級上告。”

當下張、楊兩個人商議了一番,定下事來,張元又重新寫了狀子。次日早起,張元先到館驛前打聽。早見館驛門前立兩班人,正在候著。街上早已立滿人,眾人伸了脖子都在等,巴望著看大官模樣。

有幾個指手畫腳,口沫飛濺,口內狼煙大話地說。程知州早已引文武出城迎接。無一時差人來到,先開了路。等了一會,見一隊儀仗延延綿綿鼓噪前來,眾人已是等的久了,都爭著看。見了陣勢,一片聲地大驚小怪。

當中程守玉引眾文武簇擁著一頂猩紅大轎,跟在後麵。須臾到了,程守玉先帶人先擁上去,伏侍停轎。又引文武磕了頭,早有親隨將一個麵容白皙穿戴華貴的相公,扶了下轎。此不是別人,正是夏竦。眾人捧月也似將夏竦迎入驛館。

館驛內親隨兵卒、府衙差役層層把守,果然是密不通風。程守玉安排筵宴,命眾文武隨侍,自家亦時刻不離夏竦左右。晚間筵宴,程守玉命家眷子侄作陪,又打發人請本處上好的教坊樂人。樂了多時,夏竦推說不勝酒力,程知州忙喚從人準備酸湯服侍夏竦吃下小睡。為了款待夏相公,眾人大擺筵席,一連數日,程知州殷勤備至。

這日夏竦事完啟程,程守玉命人備好禮物,引眾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完回府。司馬王永靖報道:去刺殺張元的兩名衙役已失蹤四日,至今無有消息。縣西巷火災死亡兩人,已燒為焦炭,無從查起。內中屍骨不知是否有張元此人。另火災現場有蓼葉尖刀一柄,卻不是兩名衙役隨身之物。程守玉大怒,責問王永靖早不相告。責命王永靖徹查此事。

門吏又報華陰縣差人有事前來見知州,程守玉命他耳房聽候,等處理完州事再見。忙完州事,程守玉命人將差人喚來。那人跪下,口內言道:“小人是華陰縣知縣的心腹杜乙。前日縣裏去了一撥上差,說是上官來此,派州裏差遣各縣,考評縣裏刑獄案宗。知縣相公不敢怠慢,將刑獄卷宗一一交付。上官說張小乙案證據不足,又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告發說張小乙在牢中被人毒死,上官將王押司下到大牢,將我家知縣扣住,又在王押司家中搜出許多要緊書信,隻怕難保。”

守玉怒道:“豈有此理!我並未差人去。是哪個竟敢冒充本官!”杜乙言道:“上官書信上明白押著州衙印簽,同行的有楊主簿,小人認得。”守玉罵道:“楊秀匹夫,賴著其父楊億的蔭庇,在我府裏當一主簿。平日裏橫行霸道,全不將本州放在眼裏。今日必將其拿來問罪!”說罷命提轄聞興霸將楊秀捉來。

等到聞提轄趕去時,楊秀家門已經上鎖。鄰舍都說,楊主簿日前已將僮仆解散回家,如今已不知去向了。東城門上那幾個守衛說,楊秀數日前已出城門,至今不見回歸。四下裏問了多時,皆雲不知。聞提轄隻得撥馬回頭,報與本州知道。

終於等到聞提轄回去,怎奈這時候已無法回報:程守玉並被派去汴京打探消息的人,已被那張元引著夏竦親自捉拿,去時程守玉已將家中要緊書信,燒掉一半,剩下一半,夏竦將其一並收繳。夏竦把罪名問畢後,將一幹人等全部都枷了,立刻就啟程回京去了。

原來當日楊秀、張元兩個定計,言說夏竦到來,程守玉必定將大小事務暫且拋開,親自伏侍。叫張元這時不要去告,此時若去,非但見不到夏竦的麵,而且性命有虞。楊秀自卻趁這空當,將了印信,引了從人,妝做知州派遣,去華陰縣查問案情。縱然知縣有疑問時,見他是上頭過來的,將著印信,怎敢怠慢?楊秀使計得了證據,李慶幫忙,又將眾人扣住了。待到程守玉送走了夏竦,張元卻在路上攔截,此時已有證據在手,不是白說,夏竦那邊不得不信。

如今張元事情已完,準備回家。走前仍舊與楊秀去燕子樓上小酌。秋盡冬初時節,樓上見冰壺皓雪,綺樹晴煙。飲到半酣,楊秀斟酒一杯,道張元道:“晏學士有句詩說得好:‘人生何處不相逢?’他年有緣相會,亦當在此樓把盞。”張元聽了,口問他道:“主簿可是去夏相公那裏高就麽?”

說到這事兒,現如今官家趙恒生病臥床,太子年幼,朝中的大事,全都由劉皇後一手掌控。當年劉氏被封後時,眾臣曾經阻止過這件事。封後的詔書,本來應該由楊億起草,楊億直接就拒絕了此事。

因為趙恒見病勢不減,怕大權落入劉後之後,遂與寇準商議說,有意要讓太子監國。“太子監國”的詔書,還是讓楊億起草的。後來“太子監國”之事敗了,寇準一黨全部被罷黜。夏竦此人是劉後的心腹,怎麽可能會重用楊秀。

這事兒沒法與張元細說,楊秀遂道:“家父生前,與寇相有舊,我如今欲往雷州投他去。”楊秀見張元悶悶不樂,笑問他道:“大郎可知陳踏法?”張元回道:“‘明月教主’陳踏法,華山派的第一代傳人,如何不知。”

楊秀笑道:“昔日陳踏法在九室岩隨陳摶老祖學練氣,三年未有進展。眼見得別人道行日益漸長,陳踏法自思天性愚鈍,轉而求學天文占候、符咒、道醫。老祖問他言道:‘你為學長生而來,如何轉而求其次?’陳踏法言道:‘學道數年,不可空回。’老祖聽罷,笑而不語。”張元聽到這裏道:“自然是勸他繼續修道,不恁地時,卻不少了一代宗師。”說完這話,兩人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