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延州城暫露頭角

一撥軍士到了地方,早見圍攏了一撥閑人,遠遠地在看,小孩子們尾隨在後麵,都笑著學樣。隨著看時,見本處三個閑人,將麻繩把塊大石捆縛了,肩拽前行。後麵跟了兩個秀才,一個頭上交角襆頭,穿件青衲襖,約有八尺五寸,身材健碩。一個頭上一字巾,著一件淡黃舊袍,細瘦身材,約莫七尺七八。兩個一麵掩麵痛哭,口內訴說。這兩個卻是外鄉人,口音不同,聽不真他們道些什麽。

一個猜道:“這不是沒了人口,卻無棺材,欲待賣身葬父麽?”另一個道:“你放鳥屁!賣身葬父,如何不穿孝,拖個大石做甚麽?”一個道:“許是家中失了火,燒了房屋,需要救濟。”另一個道:“你們說的都不準,必是叫相公判了冤枉官司,出來喊冤。”眾人正在議論間,人叢裏有人念詩道:

南粵幹戈未息肩,

五原金鼓又轟天。

崆峒山叟笑無語,

飽聽鬆聲春晝眠。

眾人聽了,一個便問:“這個鳥話說的甚麽?灑家卻是不明白。”幾個聽了眾人議論,原來那大石上刻的詩句,正是那兩個秀才寫的,聽旁人講,這兩個人剛來這裏,正哭懷才不遇。這卻沒有甚麽意思,眾人聽了,無趣要走。眾人吵吵嚷嚷,才剛轉了臉去時,卻見統製盧琳正在後麵。眾人見了,慌忙行禮。

卻說這張元、吳昊到了延州,因無盤纏,用剩下的錢雇了三個閑人,張、吳二人一麵走,一麵嚎啕大哭,言二人如何懷才不遇。引得延州軍民爭相圍看。第三日下午,果然有小校前來,說盧統製有請。這統製不是別人,正是盧琳。張、吳二人入得帳來,見有一胡子將軍,坐在帳前。小校言道:“這個便是盧統製,趕緊磕頭。”張元作揖行禮說:“在下華陰張元,號飛熊,這位是兄弟吳昊,號鳴鳳。”

盧統製道:“二位果然大才!”於是讓座,盧琳又問張元表字。聽說張元字“雷複”,盧琳馬上讚歎道:“先生好字!此一陽來複、逆境轉順之征兆,將來必然要一鳴衝天,聲名如雷。”張元聽見盧琳這話,心中亦喜。

一連數日,兩個將平生所學,與盧統製侃侃而談,甚為暢快。這日正談間,有將校報夏軍來襲,搶掠一通而去。盧統製說:“夏人每每來襲,甚為可惡。”張元笑道:“將軍寬心。至晚便有捷報。”盧統製將信將疑。至晚間,果然兩隊人馬前來,斬了敵軍五百首級報捷。盧琳大喜。

張元道:“夏軍已多日不曾來襲,前日大雨業已風幹,我料彼等今日必有動靜,遂派四十名軍健扮作百姓,藏與穀內。密遣細作察看,果見夏軍浩**而來,將穀內軍健盡皆擄去。我又遣周、嶽兩位小將見敵營放火為號,裏應外合,一齊將人馬掩殺過去,打得彼措手不及。”

盧琳大喜,道:“先生果然有掞天之才!”張、吳在盧琳營內已有半載,屢屢建功,頗為見用。張元自感知遇之恩,從選募新兵到完善軍紀,從戰鬥技巧到升賞貶黜都有建議,盧統製手下的軍士,因為張元的建議,短時間戰力就提升了不少。

張元喜讀軍中兵法書籍,有空閑時,便乘馬一匹,將西北山川河嶽往來遍看,習問西北人文地理。到這個時候,盧琳有意將張元二人薦給知州範雍。範雍素有舉薦之名,哪個不知?張元得知心內歡喜,私下裏悄聲對吳昊道:“早知如此,枉費你我二人多年科考。”

張元自感盧琳舉薦之情,見延州軍中漏弊甚多,與吳昊兩個一道,思慮商討數條可行之策,以備範雍問之。

時間飛逝,轉眼就到了寒冬了。張、吳二人清早出得營寨,早有小校過來,道二位道:“二位先生,盧統製已在範知州處薦了二位,叫小人引二位先生前去哩。”張、吳二人慌忙上馬,那小校引著,一徑去那知州府衙。

此時天上落起雪來,撒在地上有如細鹽。酒家牌額上披綢掛彩,樂坊傳來樂聲陣陣。繡金酒旗掛在當空,有風吹來,獵獵作響。行人裹了厚衣裳,形色匆匆。店鋪攤販並不嫌冷,仍在張羅。果品亦是好看:糖堆紅果如燈籠,蜜煎山藥似幹酪。酸漿衣薄龍眼圓,旋炒銀杏枝頭幹。

須臾到了。兩人看時,範知州門前守衛林立,那邊廂鬥拱、簷角彩色繪,漆門上綠油獸麵擺錫環。小校對門首司閽說了幾句,眾人見他兩個無有孝敬,心中不樂。天氣寒冷,正不耐煩,口裏哪裏有好聲?隻隨手指了一個仆從,叫他帶路。張、吳兩個當即就謝了。

三個經穿堂過儀門,順著甬路,轉過幾處亭台樓閣,在竹林旁邊聽安排,就等了一會。張元、吳昊這兩個,忍不住四處打量起來。這時候欄杆上落下的積雪,已經有厚厚的一層了。旁邊有幾個路過的侍女,見了他們,都急忙趨過。

不多時那邊已安排妥當,仆從便就告辭走了,重新換了個使女引路,將眾人帶到議事廳前麵。使女在前麵先行通報,沒一時出來,叫二位進去。

裏麵甚暖,珠簾挑起,人聲問對。廳上一個父鳴子和三鶴香爐,爐煙細嫋。水仙盆水映天蔥,香雅瓷美。侍女已將雲腴煮沸,玉手來注油滴盞。承樽的是仿古夔紋銅禁,奏樂的有十三弦慚離築。有道是:寶鼎茶香聚高士,閑圍獸碳論縱橫。

屋內高朋滿座,皆衣著華貴,樣貌不俗。座間又有名妓陪伴,度曲吹簫,善歌柳詞。見人進來,皆住了說,都來看他。為首者麵皮白淨,幾縷美髯。想是範雍無疑。盧統製坐在下首,其餘另有七八人。

那範雍見他倆進門,拜了四拜,躬身唱個喏,立到一旁。範雍問他二人道:“你二人可是張元、吳昊?素聞盧統製舉薦,不知有甚大才?”張元言道:“在下微末之才,有勞相公動問。”遂將所諫之事袖中取出,雙手奉上。使女見了,上前來接了,呈予範雍。

範雍親自看了一遍,便喚座上諸公來看。諸公相互傳看一遍,口內都笑。一個便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狂簡小子,也敢笑趙普、呂蒙正!”一個言道:“趙普半部《論語》治天下,呂蒙正三度為相,皆世之大才,反不如你?此不正是:三世諸佛不知事,狸奴白牯有見地!此乃未經政事狂生之言,徒令有識之士笑耳。”

一個便道:“我雖不才,熟讀點典籍數十年,不敢下筆妄評二相。先生認得幾個字?見幾本書?一整篇言辭不謹引用錯漏,張口便敢發狂言。”又一個道:“此人不過嘩眾取寵。這等言論,我蜀中三尺小兒亦可做得,隻可笑有人不以為醜,反倒拿來獻與人。”

張元這邊冷笑道:“刀槍劍戟各有所長,處置得當,百家皆可治世,不獨儒能。更何況經典不過前人之書,隻可粗知其理為我所用,反倒磕頭敬拜它!《論語》正人可也,若論治世,《管子》強於《論語》十倍。偏有人試圖以一本而圈世界,意使宇宙遵循而行。

書不在多,上士讀書用其心,見文字而會其意,考量推敲、融會貫通,因微塵而識宇宙,見葉落而知秋至;下士讀書用其眼,無識無斷,隸於文字,執耳牽鼻拖曳而行,以文飾辭藻為能事,以博聞廣見而自詡,或精於專,專一考據不知逾越,超出所識便蒙頭不見,脫離所學便如聾瞢,便是兢兢業業數十年,隻見皮毛之三寸,書架而已,有甚能為!

可笑有人觀書不悟真諦,自己無能,以己度之,便以為人皆不能。群蟻即便立於象背,亦不見象,因其渺而。因不能見,推而得出世間無象,是其無智。井底之蛙坐擁方寸,仰觀一孔,妄圖以一升之瓶承汪洋之海。

有公大才,萬物一眼可定,何需耗費人力勘察問審,推斷辨析?快莫閑坐,直去公堂,一日可斷刑獄百件。”眾人料不到他竟開口,暫皆失語。

此時範雍問張元道:“足下茂禮雕龍,香名展驥,不知何方人士,有甚功名?”張、吳二人據實回道:“我二人華陰人士,無甚功名。”範雍大笑,道:“此座上諸公,皆弱冠進士,名聞天下,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所器,你二人市井小民,不過屠沽之輩,竟不知羞,就敢自比薑尚!”眾皆哄笑。

此時那卷傳至一妓,那妓看罷棄卷笑道:“現如今世道不行,三腳貓渭水飛熊,五眼雞岐山鳴鳳!”眾笑更甚。

盧統製忙離座道:“張、吳二人雖不足道,惟計擒程守玉、屢敗夏軍,亦見其才。”範雍止笑道:“程守玉乃夏竦、楊秀之功勞,關張元甚事?況勝敗乃兵家常事,此小功不足論。統製非要舉薦,我府中現正缺二雜役。”眾人附和都笑道:“統製休言,使君剖竹專城之才,識人自然不會錯。”

世上總是有一些人,你謀劃布局,他重在格式。你開拓思路,他著重用詞。你把古人犯過的那些錯兒,專門挑出來引以為戒,他們斥你為蚍蜉撼樹,笑話一通“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之類的話,偏偏他們還身居高位,沒說理處。

說不得張、吳二人悵然而回。天下著小雪,順著風,直往人脖頸裏麵灌去。那從人冒雪送他們,又無好處,哪裏耐煩?嘴上不免罵罵咧咧,張、吳二人亦不做聲。回了營寨,不少人見了都指指點點,掩口而笑。

張、吳不快,客店裏飲酒排解。吳昊言道:“那範雍辱我太甚!皆因我等屠沽輩不得功名。盧統製待我雖好,卻不主事,仍聽那範雍調遣。仍舊在此,為人所笑。”張元便道:“我本好意諫言,卻吃他看不起。那廝們聽慣了瓦釜之音,靡靡之樂。僅雀鳥之誌,目光短淺,如何不怕黃鍾大呂?”

吳昊便道:“可見得枳殼非鸞鳳所居!”當下兩個有了意。遂親去辭盧統製。統製見他二人要走,口內言道:“二位先生如何便走!明日府內有宴會。待我再去說去。”兩個不願再受辱,推辭謝了。盧琳見二人留不住,遂取了些銀兩來,送與兩個做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