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鹽政

美麗的漓江,風景宜人。一艘千料大黃船(運輸宮廷用品的船)的船倉裏,兩個文官、一個武夫有說有笑。

“大喜呀,汝可是監國派來押解吾二人的,現在已近黃昏,汝看吾等是上岸休息,還是連夜行船,直抵梧州啊?”曹登榜開著從六品王府忠顯校尉趙大喜的玩笑。

趙大喜人如其名,長得甚是喜慶,也是個妙人:“呦,曹大人,您這話卑職可擔當不起。就是砍了卑職的腦袋,卑職也不敢聽您這麽說話。您說走,卑職緊緊地跟在後麵;您說不走,卑職立馬給您收拾住的地兒。監國的聖諭是讓卑職好好地服侍兩位大人辦差。卑職已經把自己當成了兩位大人的忠犬,大人們說咬誰,卑職就咬誰。”

正七品巡鹽禦史佘立樂了:“老趙啊!汝這張嘴夠油的啊!不過黃大人,依吾看咱們還是不上岸了,連夜下梧州吧!”

曹登榜正色道:“本官亦有此意,清理鹽務,刻不容緩呀!”

……

靖藩的鹽課提舉司衙門和都轉運鹽使司衙門都設在梧州,兩個衙門在一個大院裏辦公,左邊是鹽課提舉司,管著鹽稅;右邊是都轉運鹽使司,管著鹽運。

這兩個衙門本來各有五品郎中一人、從五品員外郎一人、六品主事一人。朱亨嘉謀逆攻克梧州後,郎中、員外郎們不肯附逆,逃得一幹二淨。兩司隻剩了兩個主事主持:鹽課提舉司主事宋二泉、都轉運鹽使司主事劉岩。

上午,宋劉兩人正坐著聊天,忽報新任的鹽課提舉司郞中兼都轉運鹽使司郎中曹登榜、新任巡鹽禦史佘立到了。二人大吃一驚,這朝廷的速度也太快了!剛說要整頓鹽務,立馬就派了兩個上官。他倆還沒來得及準備,人已到了衙門。

曹登榜招集二司屬官開會,新官上任總得露個麵。

“劉主事,最近鹽道可還通暢嗎?損耗可多?”

劉岩恭敬地說:“回稟大人,肇慶鹽走西江水道運往梧州,損耗較小,不足百之二三;廉州鹽走廉江、南茂江水道至梧州亦然;瓊州鹽先經海路至廉州,再走廉江、南茂江水道至梧州,損耗較大,百之五也。”

曹登榜點點頭,雖有貓膩,不過貪得不多,水至清則無魚。又問宋二泉;“宋主事,本司現有鹽場幾處?產量多少?”

宋二泉也不看帳本,數據張口就出:“回稟大人。我司現有鹽場十四處。其中,廉州府二處:白石鹽場、石康鹽場;肇慶府六處:雙恩鹽場、矬峒鹽場、海陵鹽場、金鬥鹽場、鹹水鹽場、上川司鹽場;瓊州府六處:大小英感恩場、三村馬嫋場、博頓蘭磬場、臨川場、新安場、陳村樂會場。年總產量一千五百萬斤。”

曹登榜暗暗稱奇,不愧是老鹽務,數據都在腦子裏。

“把帳本都拿出來吧,本官要查查帳。”

曹登榜帶來的錢糧師爺,查了半天,帳目清楚無誤。

宋劉二人長籲一口氣,以為過關了,趕緊請曹登榜、佘立二人吃大餐。大明朝的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隻要上了酒桌,啥事都好辦。

“兩位大人遠來辛苦,吾等在翠雲樓擺了酒席,聊表寸心。”

“是呀,是呀,梧州鱠魚,天下聞名,請大人們一定嚐嚐。”

曹登榜臉一沉:“吃飯的事先不急,帳上看,梧州鹽倉還有三百萬斤存鹽。走,去鹽倉看看。”

宋劉二人大驚失色,忙給小廝使眼色,小廝剛溜到門口,卻被趙大喜的部下攔住。來的時候曹登榜已經給趙大喜下了令,不許放一人出衙門。

……

梧州鹽倉的大門被打開了,幾十名王府校尉,一一點驗。靖江王好歹也當過廣西的大鹽商,清點食鹽這種事,校尉們門清。

鹽倉的九品倉大使黃錡,臉色蒼白,求助地看著宋二泉、劉岩,宋劉二人麵麵相覷、無計可施。

校尉們打開一袋,是鹽;再打開一袋還是鹽。

曹登榜道:“把外麵的鹽袋卸下來,查裏麵的。”

裏麵的鹽袋解開了,黃花花的,居然是泥巴。

“大人饒命啊!”黃錡癱軟在地。

“黃錡,汝好大膽!三百萬斤鹽,居然有兩百萬斤泥巴!來人,將黃錡押到後衙,聽候發落!”

曹登榜看了一眼宋二泉和劉岩,見二人已經汗出如漿,顫抖不能言。哈哈大笑,對二人道:“依本官看來,此事一定是黃錡個人所為,與兩位主事無關。”

宋劉二人一聽此言如蒙大赦。

“是啊,是啊,此事吾真的不知。”

“哎呀,沒想到那黃錡如此大膽,幸虧大人慧眼如炬。”

曹登榜一笑,正色道:“此次本官奉監國諭令清理兩廣鹽務,監國非常重視,連王府校尉都派了。兩位大人是否願意協助本官做好此事呀?”

“吾等願竭盡全力,報效大人!”

“好!好!剛才兩位說梧州的鱠魚天下聞名?本官想嚐一嚐。今晚不醉不歸!哈哈哈!”

宴後,佘立奇怪地問曹登榜:“曹兄,此事明擺著是黃錡、宋二泉、劉岩三人共同貪腐,兄為何隻追究黃錡一人,放過了宋、劉?”

曹登榜道:“宋、劉二人都是老鹽務了,全抓了,誰來幫咱倆幹活?現在這兩人有這麽大的把柄在吾手裏捏著,吾料二人不敢不盡心當差。這個叫‘使功不如使過’”。

佘立歎服,思忖了一下,又對曹登榜一笑:“曹兄雖然一心為公,但小弟仍然要參兄一本,請兄見諒!”

“賢弟這是為何?”

“弟身為禦史,參駁貪腐是弟的職責!曹兄放過二人雖是出於公心,但在弟的職位上卻不能不參兄也!”

曹登榜愕然片刻,忽然大笑:“吾有幸結識賢弟,真人生幸事也!”

……

白頭灶戶低草房,

六月煎鹽烈火旁。

走出門前炎日裏,

偷閑一刻是乘涼。

廉州白石鹽場,曆史悠久,建於洪武中期,白石鑿鑿,故名白石。總催周老根正頂著陰雨,拿著木製的耖粑來回撥動著鹵水,蒼老的臉上密布著皺紋。

鹽場倉大使“黑李逵”引著一個穿著麒麟袍服的大官走了進來。這“黑李逵”平時在灶戶麵前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橫行霸道、趾高氣揚,人送外號“黑李逵”;不料今天卻分外地和氣。

“大人,這位就是鹽場的周總催,場裏的老鹽丁了”,“黑李逵”低眉順眼地說。大明朝以團為單位組織煮鹽的灶戶,一團一百一十戶,編為十甲,每甲十一戶,設總催一人。

大官很和氣:“老人家今年貴庚?”

“免貴,小人今年四十了。”

此大官正是曹登榜老大人,他一聽此言大奇:“總催年方四十,本官六十,卻怎麽覺得總催比本官還老呢?”

這一言,激起了老灶民周老根的傷心事:“大人,灶民們苦啊!”

……

“灶民”又稱“鹽丁”,是指那些在廣袤鹽區裏終日煮海的鹽民。

“灶民”處於大明朝的最底層。是最被看不起的人。

他們不僅在生活上艱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蓬頭垢麵,胼手胝足;而且在政治上倍受歧視和奴役。大明朝用特殊的戶籍管理著灶民,灶民們編為灶籍,子子孫孫隻能煮鹽,不能從事其他職業。世世代代地積薪、曬灰、淋鹵、煎鹽,所產食鹽要全部交公,而所得僅僅夠維持活命。

不僅如此,大明朝還限製灶民的行動自由,若出灶區需經官方批準,且不能持器械或三五人結伴同行,類似奴隸一樣地活著。

《淮南中十場誌》季寅在《鹽丁苦》詩中真實地寫道:“鹽丁苦,鹽丁苦,終日熬波煎淋鹵。胼手胝足度朝昏,食不充饑衣難補。每日淩晨隻曬灰,赤腳蓬頭翻弄土。催征不讓險天阻,公差迫捉如狼虎。苦見官,活地府,血比連,打不數。年年三月出通關,灶丁個個甚捶楚”。

……

聽完了周老根的哭訴,曹登榜也不禁動容:“如此艱辛,逃的人多嗎?”

“本場原有灶民一百一十戶,如今隻餘四十戶矣!灶戶越來越少,可官府的鹽課卻一兩不能少。隻能將逃的人的份額加到未逃的人身上。家家戶戶若不堪言。本來本場陰雨天休憩,晴天曬鹽,不煎鹽,可為了完成鹽課,小人等陰雨天也要煎鹽,時時刻刻不得閑。”

“這樣能完成鹽課嗎?”

“完不成,小人等忙死忙活,年年都免不了挨頓板子。永樂爺時,本場年產鹽一百五十萬斤,如今僅產八十萬斤矣!”

曹登榜想了一下:“若是本官上奏監國,取消爾等灶籍身份,改為與民籍同,鹽課也不再按戶攤派,而是按每斤給爾等一至兩文報酬,多勞多得。爾等能將產量給本官提高上去嗎?”

周老根聞言,雙膝跪地,泣不成聲:“若是大人能取消吾等賤籍身份,改無償為有償,小人等必粉身碎骨以報大人,有信心將本場產量恢複甚至超過永樂年。”

……

《進呈灶民六苦並改灶為民疏》:臣奉諭督導兩廣鹽務,深慟灶民之苦,鹽政之敗。灶民者,貧薄之人也。雖有分業塗**,然自來糧食不充,安息無所,其艱苦難以盡言。臣以六苦試述之:小屋數椽,不蔽風雨,粗粟糲飯,不能飽餐,此居食之苦也;山**渺漫,人偷物賤,欲守則無人,不守則無入,此蓄薪之苦也;哂淋之時,舉家登場,刮泥汲海,午汗如雨,雖至隆塞砭骨,亦必為之,此淋鹵之苦也;煎煮之時,燒灼熏蒸,蓬頭垢麵,不似人形,雖至酷暑如湯,亦不能離,此交辦之苦也;不分寒暑,無問陰晴,日日有課,月月有程,前者未足,後者複來,此征鹽之苦也;稅吏到場,咆哮如虎,既無現鹽,又無抵價,百般逼辱,舉家憂惶,此賠鹽之若也。如有疾病死喪等事,尤不能堪!逃出別處,則身口飄零;複業歸來,則家計**盡。誠為去住兩難,安生無計!孟軻謂窮民無所歸,此等是矣。懇請殿下憐其苦痛,取消賤籍,改灶為民。又或改攤為糶,民必悅之,量必多矣。蕞爾小臣,一腔赤誠,惟殿下思之。

曹登榜的上疏深深地打動了一貫愛民如子的朱亨嘉。他立即頒發諭令,取消灶戶的身份限製,統一編為民戶。要求各地官員不得壓迫灶民。

諭令如下:孤聞之,天生民,為之置君以養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則民不聊生。灶民疍民,皆大明之民,何忍置其於苦寒。今改灶疍為民,各地臣僚,不得違逆。布告天下,鹹使聞之。

後世的史學家們一致認為《改灶疍為民諭》反應出了樸素的自由、平等、博愛思想,它的頒布是大明朝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