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上疏
“承蒙大人關照,卑職一定盡心當差,勤於王事。上為監國赴湯蹈火,下報大人知遇之恩”,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兒侃侃而談。
“嗯!汝仔細著當差,就是對本官最好的報答了”,吏部右侍郎顧奕端起了茶杯。
老頭兒識趣地告辭(端茶送客,宋朝開始的優良傳統,大明朝自然要延續)。
老頭兒姓曹名登榜,乃是瓊州府臨高縣舉人,科舉不順,四十多歲中了舉人後,想考貢士卻怎麽也考不上。理論上中了舉也是能當官的,可大明朝舉人多如牛毛,想當官何其難也!於是老先生也就打消了當官的念頭,在家守著祖傳的幾十畝地過日子。也是他運氣來了,正趕上朱亨嘉謀逆,手上嚴重缺乏人才,要求各地發動有功名的讀書人來吏部登記,好隨時補缺。老先生一聽,本已熄滅的仕途之火又燃燒了起來,立即坐船飛馳桂林吏部登記。
吏部右侍郎顧奕一聽來了個舉人,大喜。朱亨嘉監國,名不正言不順,大知識分子來投奔的很少,基本上都是些童生、秀才之類的,舉人老爺在靖藩官員裏已經算是了不得的大知識分子了。於是,親自接見了他。
結果一見麵,顧奕傻了眼,舉人倒是真的,可惜年已六十了。這麽大歲數還想當官,簡直是添亂嘛!我們這缺幹部不假,可是不缺老幹部呀!顧奕很想問他一句: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不料,老先生引經據典,振振有詞。先拿《禮記》說事:“大夫七十而致仕”,大明朝正式退休年齡是七十歲,吾還有十年才算老;何況即使到了七十歲,也可以留任的,比如嘉靖大帝喜歡嚴嵩,嚴閣老幹到八十多歲都沒退。
顧奕一聽他這麽說,也覺得似乎有理。他又一口一個學生的,叫得顧奕不好意思。再說,老人家從瓊州飄洋過海地來了,也不好寒了他一片報效之心。怎麽安排呢?正趕上朱亨嘉要清理鹽政,戶部缺人,就給了他一個鹽課提舉司副提舉,從七品的小官。
老先生領了官印、官袍以後,欣喜萬分,來到顧奕府答謝。顧奕勉勵了兩句,端茶送客了。
……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百姓者,國之根本也。自古未聞君王有與民爭利,而國能安者。殿下承天景命,豈可貪鹽賈之利,失萬民之心……”
曹老先生被顧奕的一番勉勵深深打動,回到家也不休息,連夜給朱亨嘉上疏:《戒與民爭鹽利疏》。
通政使錢煒見到了曹老先生上的疏,知道朱亨嘉正準備清理鹽務,不敢怠慢,立即交由內侍呈給朱亨嘉。
朱亨嘉打開一看,又好氣又好笑,自己正準備整頓鹽務,沒想到先整到自己頭上來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曹登榜老大人既然當了收鹽稅的從七品大官,就不能不放把火。他的奏疏情真意切,先是講了一通百姓、君王、囯家和樹木、泉水的辯證關係,然後堅決要求朱亨嘉取消靖江王府在桂林的食鹽專賣權。
靖江王府在桂林一地的食鹽專賣權曆史悠久,話說朱亨嘉他爺爺靖江憲定王朱任晟時,繁衍了兩百多年的靖藩宗室,開銷巨大,每年朝廷要補貼五萬兩銀子才勉強夠。後來朝廷感覺有點吃不消了,就不再給錢而是讓其負責桂林府的食鹽買賣。廣西幾乎不產鹽,食鹽依靠從廣東輸入。大明朝食鹽專賣,各地都有專門的鹽商,廣西的鹽集中在梧州銷往各地。靖江王府得到了桂林府食鹽專賣權後,立即獨家控製了桂林府的運鹽售鹽,成了廣西的大鹽商。
一年五萬兩銀子的利潤,朱亨嘉舍不得放棄。孤有錢不假,可家大業大開銷也大呀!光後宮就有七仙女,一年少了五萬兩,孤和娘娘們今後豈不是要過窮日子了?
可是不同意也不行,自己正要清理鹽務,人家讓你帶頭讓利於民,你不同意,其他鹽商怎麽能服氣?鹽務還清理不清理了?
“該死的老東西,孤售鹽這事大家都知道,都不說。偏汝能耐,要把這事捅出來”。朱亨嘉憤憤不平,
“殿下,何事憤怒?”一旁坐著的石賢妃微笑著詢問。本來,大明朝祖製,後宮不許幹政,皇帝看奏疏時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看。可朱亨嘉是穿越者,沒那麽多講究,喜歡晚上辦公的時候把妃嬪們叫過來紅袖添香,端個茶、倒個水、扇個扇子什麽的。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見王妃問,朱亨嘉把原委一說。
石賢妃立即正容起立,向朱亨嘉道賀:“妾聞,君明則臣正。今曹登榜直諫,正因為監囯您賢明。妾為監囯賀”。
朱亨嘉一聽哈哈大笑:“愛妃的這段話,孤聽著耳熟,似乎是長孫皇後勸唐太宗的話。愛妃想做長孫皇後,那孤就做一回李世民。不跟那小老兒一般見識了!”
……
第二天上朝,朱亨嘉想看看上疏的小老頭長什麽樣,沒找著。
按照大明朝祖製,凡是在京的京官不論官職高低都應上朝,但是隻有四品官或者言官才有谘格和監囯殿下說話。靖藩雖然缺幹部,但也隻是相對的缺。承運殿外依然黑壓壓的站滿了人。一個從七品芝麻小官,擠在黑壓壓的後排人堆裏,上哪找去?
朱亨嘉把曹登榜寫的疏給站在前麵的四品以上官員傳閱了一番。
吏部右侍郎顧奕氣得臉都紅了:好汝個曹登榜,吾讓汝仔細著當差,汝就這麽個仔細法呀!居然敢罵監囯與民爭利!簡直混帳得不象話!
“卿等都說說曹登榜的這道疏寫得好不好?”
“曹登榜狂悖無禮,請監囯念其第一次當差,不懂禮儀,莫和其一般見識”,東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關守箴是個厚道人,趕緊幫曹登榜開脫。曹登榜怎麽說也是戶部屬官,他倒了黴,關守箴臉上也無關。
“關卿,孤倒是覺得曹登榜這道疏寫得好!非常好!來呀,宣曹登榜近前答話”。
擠在最後幾排的曹登榜聽到此起彼伏的傳喚聲,知道是在喚他。連忙快步走到朱亨嘉跟前。老先生挺激動,終於見到天顏了!
“曹卿,孤聽說卿非常勤勉呀!昨天上午剛授的官,晚上就給孤上了這道疏?”
“監囯,昨日授官時,顧大人勉勵臣,要臣仔細著當差。臣想著老驥伏櫪,時不我待!所以連夜上疏,上報監囯聖眷,下報顧大人囑托。”
朱亨嘉樂了:感情汝仔細著當差就是仔細著給孤添堵呀!好!很好!汝給孤找麻煩,孤也給汝找點麻煩。
“曹卿,孤看汝上的疏似乎對鹽務很精通啊!”朱亨嘉給曹老頭下套了。廣西鹽稅收不上來,朱亨嘉想了很多辦法都沒用。就想把難題踢給曹老頭。汝不是能嗎?解決了,當然好;解決不了,看孤怎麽收拾汝!
“監囯,臣是瓊州人,瓊州產鹽。所以對鹽務,臣略知一二”,曹登榜也不謙虛,慨然而答。
“哦,卿是鹽課提舉司副提舉,有辦法替孤把鹽稅收上來嗎?孤要求不高,每年二十萬兩就成。”
“監國若依臣之策,臣有把握每年收鹽稅三十萬兩,三年之後,每年百萬兩以上。”
見老家夥上套了,朱亨嘉暗喜:讓你狂!辦不到,看孤怎麽治你的罪。
“哦!曹卿可不要把話說得太滿,鹽商們可不好對付!”
“監囯,臣以為鹽稅收不上來,根本緣由不在鹽商,在製度!”
“哦!”朱亨嘉來了興趣,“卿詳細說說。”
“解決鹽稅問題,臣隻有四個字:一例通銷。”
……
大明朝建國後,即對食鹽進行專賣。
一開始實行“開中法”:用官府控製的“官鹽”(或稱“引鹽”)來換邊軍所需糧餉。也就是讓商人把糧餉運到邊境,然後根據商人所運糧食的多少給予相應數量的鹽引,商人憑此鹽引赴指定的鹽場支鹽,再送到指定的地區銷售。以達到專賣的目的。
到了成化年間,腐敗嚴重,開中法實施困難。為了增加財政收入,官府直接運鹽售鹽變得常見。萬曆二年開始,廣西正式開始食鹽官運。萬曆四十五年,袁世振在兩淮鹽區實行“綱法”,大明朝的鹽法開始變遷為“專商引岸”製度。
所謂“專商引岸”:是指由官府將鹽運到各省指定的地方,賣給固定的鹽商,各省鹽價自定,不能跨界售鹽。廣西指定地點是梧州。
所謂“一例通銷”:是指不再實行專商壟斷,由官府在指定地區發售給任何想買鹽的商人。買鹽的商人可以跨省販賣,不再有地域限製。
……
朱亨嘉有點不太明白:“曹卿,為什麽由‘專商引岸’變成‘一例通銷’就能把鹽稅收上來呢?”
曹登榜胸有成竹:“監國,鹽稅收不上來,是因為各省的官鹽集中在少數大鹽商手上,他們壟斷了鹽價,鹽價自然就高。百姓吃不起官鹽,隻好吃質量粗劣的私鹽。而官府每斤鹽收的稅是固定的,享受不到鹽價上漲帶來的好處。‘專商引岸‘說白了,就是肥了鹽商,苦了朝廷和百姓!”
“孤還是不太明白,官鹽銷售得少,鹽商怎麽賺錢呢?”
曹登榜一笑:“監囯您有所不知,鹽商售的官鹽質量好,都是給有錢人吃的。雖然賣得少,但價格極高,依然能賺很多。有的鹽商寧可把鹽放在倉庫裏也不願便宜賣。”
“官鹽賣得少,那孤的鹽場裏生產出的那些賣不掉的鹽去哪了?”
“理論上應該存在鹽倉裏,但有沒有貪腐走私之類的醜事,非臣所知也。”
“那卿再給孤說說‘一例通銷’的好處。”
曹登榜精神一振: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要是能在自己手上讓老百姓吃上平價鹽,自己也算沒白當這麽大官!
“監囯,臣以為‘一例通銷’的好處有三點:其一、可以增加官鹽的銷售額,從而增加鹽稅。買官鹽的商人多了,官鹽銷量自然高;官鹽不再由少數大鹽商壟斷,價格自然低,價低了,又促進了官鹽的銷售。每斤官鹽,朝廷收的稅都是固定的二十二文,賣得越多,鹽稅越高。其二、對百姓和其他原本沒有資格售賣官鹽的商人是大好事。百姓們吃上了平價鹽,那些商人們多了條生財的門路;其三、可以打擊私鹽走私。官鹽質量本來就比私鹽好,官鹽便宜了,走私私鹽自然無利可圖。走私少了,又促進了官鹽的銷量。”
聽完曹登榜的解釋,朱亨嘉倒吸一口冷氣:“曹卿,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什麽以前沒人想到呢?”
“監囯,其實萬曆年間,就試行過這個方法。但那些大鹽商們勢力太大,各地政策又不統一,難以成功。”
“勢力大?”朱亨嘉冷笑一聲:“在廣西還有誰的勢力比孤大?曹卿,孤封卿為正五品鹽課提舉司郎中,再兼任都轉運鹽使司郎中。大明鹽政這一塊,卿給孤管起來!要是幹得好,讓百姓們吃上平價鹽,孤讓人給卿立塊功德碑!”